走在前面的母亲,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昏黄的光晕里,我只能看到她挺直的、绷紧如弓弦的背影。她没有回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致的寒意,一股冻结一切的冰冷,以她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地道里原本的阴冷。那寒意并非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深入骨髓的死寂和切割。仿佛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牵连,也在这恶毒的言语中被彻底斩断了。
她只是停顿了那短短一瞬,随即迈开步子,步伐甚至比之前更快、更稳、更决绝。仿佛身后那个喧嚣的世界,连同那个刚刚发出恶毒言语的男人,都只是路旁一堆肮脏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她手中风灯的光晕,在冰冷的石壁上坚定地向前移动,像一把劈开黑暗的利刃,再不回头。
地道仿佛没有尽头。不知又走了多久,就在我感觉双腿灌了铅般沉重、肺部因污浊的空气而隐隐作痛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线微弱的天光。母亲加快脚步,走到尽头。那里是一扇厚重的、布满铁锈的木门。她熟练地摸索着门侧,又是几声轻微的机括响动,“咔哒”一声,沉重的门向内打开了。
清冷的、带着自由气息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地道里令人窒息的霉味。我们钻出密道,外面是一片荒废的、长满半人高蒿草的野地,不远处便是京城高大的、沉默的城墙。月光如水银般倾泻下来,照亮了母亲沾着泥点的侧脸。她的眼神在月光下清亮无比,像寒星,没有一丝留恋地扫过远处那灯火辉煌、如同巨大牢笼的柳府轮廓。
就在这时——
“砰!!哗啦——!!!”
一声极其沉闷、又极其刺耳的巨响,混杂着瓷器玉器碎裂的尖锐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柳府的方向炸开!那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却依旧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狂暴的、失控的愤怒!紧接着,是父亲那变了调的、撕心裂肺般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嚎叫,穿透了寂静的夜空:
“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夫人呢?!小姐呢?!给我找!给我把府里翻过来找!找不到……找不到我扒了你们的皮!!!”
那咆哮声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被背叛的狂躁,还有一种大厦将倾般的、原始的恐惧。
母亲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如刀锋。她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掌心微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
“走!”她低喝一声,声音斩钉截铁。
我们一头扎进城墙根下更深的阴影里,如同两滴水融入墨海,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身后,柳府的方向,那狂怒的咆哮和混乱的骚动声,如同濒死的挣扎,渐渐被我们远远甩开,最终消散在京城庞大而冷漠的黑暗里。
“破浪号”巨大的船身,在清晨的薄雾中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伏在繁忙的码头边。深棕色的船板饱经风浪,留下斑驳的印记,唯有船首高昂,被精心雕琢成一只引颈向天的海鸟,锐利的鸟喙仿佛能轻易撕开风浪。粗壮如巨蟒的缆绳深深勒进码头的石墩,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属于海洋的气息——咸腥的海风,刺鼻的鱼腥,木头受潮后散发的特殊气味,还有远处飘来的、令人精神一振的香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