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之际。月光如一张被雨水浸软的旧宣纸,朦朦胧胧地贴在薄云背后,透出一丝惨淡的白芒。小城南门外,昔日的护城河早已淤塞成一条污秽的排水沟,黑腻的河水黏稠如沥青,表面漂浮着一层焚烧纸钱的灰烬,灰白斑驳,像无数冤魂的残骸。风从河面卷起,携带着潮湿的腥臭、焦糊的纸灰味,以及冥币燃烧后的淡淡香灰气,一股脑儿灌进狭窄的街道。沿街的店铺早早关门上板,只剩“老宋剃头铺”还亮着一盏昏黄的十五瓦电灯泡,灯罩上裂开一道细长的口子,光线从中泄出,像一把被磨薄的剃刀,冷冷地贴在青石板路上,映出斑驳的影。
老宋——本名宋守拙,年近五十——蹲在门槛内侧,左手捏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剃刀,右手拇指在刀锋上轻轻刮动,听着那细微的“噌噌”声,像在聆听时间的低语。这把刀是他师父传下的,民国初年的老钢,刀背上錾刻着“永发”二字,字迹虽已斑驳,却透着一种不屈的锋芒。他磨刀的动作极慢,每一下都像在数着自己剩余的年岁,数着那些被生活磨钝的日子。门外风起,纸灰被吹进铺子,落在他的布鞋尖上,一点灰白,像黑夜中悄然落下的雪花,冰冷而刺骨。
老宋的铺子不大,一间窄小的门脸,里面搁着一张破旧的藤椅,一面斑驳的铜镜,和几把零散的工具。墙角堆着些旧报纸,头条多是军阀混战的消息,袁世凯的遗影偶尔还夹杂其中,但老宋从不看那些。他只管低头磨刀,脑中回荡着师父的教诲:“守拙,刀是你的命根子,锋利了,才能在乱世里活下去。”乱世啊,民国这些年,军阀割据,土匪横行,小城虽偏僻,却也逃不掉那些魑魅魍魉的纠缠。
“爸,还不收摊?”女儿宋小满从里屋探出头来,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刚洗过澡的湿气和淡淡的皂角香。她今年十七,正在城中女校读高二,眉眼细长,像极了她亡故的母亲,下巴却方方正正,像老宋,透着一种倔强的刚毅。小满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还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泥土地上砸出细小的坑。
老宋没回头,只把刀背在围布上擦了擦,低声道:“今晚人多,再等等。”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烟熏过的老烟斗,带着一丝疲惫,却又藏着某种警惕。
“谁啊?七月半都躲在屋里烧纸,谁还来剃头?”小满撅起嘴,脸上闪过一丝不满,但她还是乖乖地端出一盆温水,放在父亲脚边。水汽腾腾,映出她白皙的手腕。她折身回去,顺手把里屋的油灯熄灭,只剩门外那盏电灯泡摇曳着。老宋听着她拖鞋擦过地面的声音,轻柔如猫爪,心头忽地一沉。那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风一吹就碎。他想起亡妻临终时的模样,那年小满才五岁,妻子躺在炕上,脸色蜡黄,手抓着他的袖子,气若游丝:“守拙,小满命硬,可命硬的人遭的劫也硬。你得替她挡啊……”挡?拿什么挡?一把剃刀,还是这一条在乱世里被踩烂的贱命?老宋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握紧刀柄,指节发白,却只能在心里叹息。
夜渐深沉,风忽然停了,整条街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喉咙,连远处野狗的吠叫都戛然而止。老宋把剃刀折好,插进牛皮鞘,刚要起身关门,门板“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人裹着一身浓重的土腥味,头戴一顶压得极低的鸭舌帽,帽檐下的脸被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像一张被撕碎的旧照片。那人反手关门,动作极轻,像怕惊动街上的鬼魂。他的身影高大,肩宽背阔,身上那件灰布长衫隐隐透出肌肉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