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剃头?”老宋问,嗓子发干,像吞了把沙子。他站起身,灯光拉长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修面。”那人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铁锅底,“刮得干净些,别留胡茬。”

老宋指了指那张藤椅,那人坐下,背脊笔直如枪杆,双手搁在膝上,指节粗大,虎口处布满老茧,一看就是常年握刀弄棒的。老宋抖开围布,白布上几点暗红斑点,是下午给街口杀猪匠洗头时溅上的血渍。布绕过那人脖颈时,老宋忽然闻到一股铁锈味,混杂着汗酸和淡淡的血腥,像从战场上爬回来的兵。他手顿了顿,心头一紧,那人却开口了:“老师傅,手别抖,我赶时间。明儿一早还有事儿。”

剃刀贴上皮肤,冰凉如冬日的河水。老宋的指尖触到对方颈动脉,那脉搏跳得急而重,像战鼓在耳边擂响。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学徒时,师父给镇上恶霸“乔三爷”修面,也是这脉门,跳得凶狠。那天师父手一抖,在乔三爷下巴上划了道血口子,第二天,师父的右手就被乔三爷的手下生生踩断,骨头碎裂的声音老宋至今难忘。老宋低头,看自己的右手——骨节突出,指缝间有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此刻却稳得出奇,像一块铸铁。

刀锋从那人耳后滑下,刮去细碎的胡茬,动作缓慢而精准。老宋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这人是谁?为何深夜前来?土腥味从何而来?但他没问,只是专注地刮着。镜子挂在墙上,那人忽然开口:“师傅,听说你有个闺女?”

镜里映出老宋半张脸,眼角一道旧疤,是当年替师父挡酒瓶砸下留的,疤痕扭曲如蚯蚓。老宋“嗯”了一声,刀锋滑到喉结处,极慢,像在试探。

“闺女漂亮,读书好,将来有出息。”那人继续说,语气平淡如念一张旧报纸,却带着一丝阴冷的调侃,“可惜,这乱世,漂亮是原罪,出息是靶子。军阀打仗,土匪抢掠,女人家……哎,难啊。”

老宋的刀停了。他抬眼,与镜中那人对视。镜里,鸭舌帽下的眼睛黑而亮,像两口深井,井底浮着冷笑。老宋听见自己心跳声,咚咚,咚咚,像要冲破胸腔。他深吸一口气,压住那股涌上的怒火,问:“你认识我闺女?”

那人没答,反而笑了,露出左边一颗金牙,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不认识,就是听人夸。街坊都说,宋师傅的闺女是朵花,可惜生在泥里。”顿了顿,他补一句,“我叫阿九,乔爷让我来带个口信——明晚九点,滨河公园,老柳树下,乔爷想请宋师傅喝杯茶。谈谈心事。”

刀锋下的皮肤忽然绷紧。老宋想起乔三爷——本名乔卫民,如今城南的“乔爷”,二十年前那个恶霸的儿子,子承父业,却比老子更狠毒。乔家靠走私鸦片起家,这些年又勾结军阀,横行乡里。去年,乔爷的侄子乔磊因为在街上调戏女学生,被小满泼了一脸墨水,那小子恼羞成怒,第二天带人堵到女校门口,要小满下跪道歉。老宋赶去时,乔爷坐在一辆黑色福特车里,车窗摇下半截,冲他笑:“宋师傅,闺女脾气像你,够辣。可辣椒吃多了,烧心烧肺。”

那天,老宋赔了五百大洋,小满被学校记大过。乔爷的车开走时,老宋看见车后座的小满,脸白得像纸,嘴角却咬得死紧,像要咬出血来。此刻,阿九的喉结在老宋刀下滚动,像一颗即将脱落的果核。老宋忽然想,只要手腕一偏,这颗果核就会滚进血泊里。但他只是收起剃刀,解开围布,抖了抖上面的胡茬:“茶我喝不起,乔爷的茶更喝不起。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