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村
2014年秋分,我背着帆布包站在青瓦镇的牌坊下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牌坊上的“青瓦镇”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檐角的石狮子嘴里衔着的铜铃锈成了绿色,风一吹,发出“吱呀”的哀响,像老太太的咳嗽。
“是陈家小子?”卖杂货的王伯探出头,烟袋锅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混着雨水溅在他的解放鞋上。“你爷没了,你咋才回?”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三天前接到村长的电话,说爷爷在槐树下的戏台子上坐着咽了气,手里还攥着半截花脸的戏服袖子。
“你爷走得怪,”王伯往我手里塞了把伞,“头天还跟人打麻将,第二天一早就直挺挺地坐在戏台正中央,眼睛瞪着天,像是看见啥吓人事了。”
青瓦镇的戏台子在村西头,百年老槐树下,木头都朽成了灰黑色。小时候跟着爷爷来看戏,总觉得后台的镜子渗人——明明没人,却能看见镜里有个穿红戏服的影子,梳着高高的发髻,在镜前转圈。
“别去戏台子那边,”王伯突然拽住我,“前阵子有个外乡来的导演,想拍老戏,在戏台子上搭了布景,结果当晚就疯了,被家人捆着走的,嘴里一直喊‘红姨来了’。”
红姨?我心里咯噔一下。爷爷生前总念叨这个名字,说她是镇上最会唱《穆桂英挂帅》的角儿,三十年前在戏台子上唱压轴戏,唱到“辕门外三声炮”时,突然倒在台上,再也没起来。
雨越下越大,打在油纸伞上“噼啪”响。走到槐树下,我突然站住了——戏台子上坐着个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背对着我,梳着花白的辫子,正对着槐树念叨着什么。
“爷?”我声音发颤。
那人没回头,只是举起手里的东西晃了晃——是半截花脸戏服袖子,红得像血。
我壮着胆子走上戏台,木楼梯“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棺材板上。离那人还有三步远时,一阵风吹过,掀起了他的衣角——褂子里面是空的,没有身子。
“啊!”我吓得后退,伞掉在地上,滚到戏台边缘。
那人缓缓转过身,脸是青灰色的,眼睛黑洞洞的,正是爷爷的模样。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黑黄的牙,手里的戏服袖子突然飘起来,缠住我的脚踝。
“红姨……要开戏了……”爷爷的声音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混着雨声,黏糊糊的。
我使劲蹬腿,袖子却越缠越紧,勒得脚踝生疼。抬头看老槐树,枝桠在雨里扭曲着,像无数只手在抓挠,树疤的地方黑黢黢的,像是一只只眼睛,正盯着戏台子上的我。
“救……救命!”
“后生,你咋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回过神,戏台子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脚踝上缠着根被风吹落的槐树枝。王伯站在台下,举着灯笼,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戏台上,像个张开的网。
“你爷的遗体在祠堂停着呢,”王伯把我扶下来,“别在这儿待着,这戏台子邪乎得很。”
离开时,我回头看了眼戏台,雨幕里,仿佛有个穿红戏服的影子站在台中央,正对着我抬手,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在雨里闪得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