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龙潭封正

十一岁那年,爹带着我们去溪边给野猪打草。盛夏的溪水本该清凉醉人,那处水潭却冰得刺骨。潭底黑洞森森,村里老人曾告诫:“那下头住着老物,讨人封正才能蜕凡成真龙。”我缩在岸边草丛,眼睁睁看见水面拱起骇人巨蟒。鳞甲在烈日下闪着乌金光泽,拱桥般横亘在湫水之上。虎子裤裆洇湿一片:“完了完了!”爹却猛地嘶喊出声:“你成神就上天!成龙就下海!”当夜暴雨撕裂白杨坝的月夜。巨蟒破浪乘洪,越过拱桥冲入长江;后来爹在船上下长江、上战场数次命悬一线,子弹分明进了肉却只卡在棉衣里——多年后我才懂,原来一句封正真能改命。潭边的老周家三代哑邻守着这秘密,直到儿子被拉壮丁再未归乡。四十年后我重返故地,竹影婆娑间寒气犹在。山风呜咽而过,恍惚间只觉蟒影未消,那句“成龙”的呼喝穿透光阴仍悬在深潭之上。这一次,该谁喊出口了?

白杨坝顶上的日头,像是火炉里掏出来的烙铁,砸在少年张承志的脊背上,烫得生疼。刚过十岁的年纪,肩膀还是单薄的,却已经能感觉到这生活沉甸甸的分量。汗水流进眼角,刺得生疼,他胡乱抹了一把,弯腰继续用那把豁了口的镰刀割着箬竹旁边半枯不死的芭茅。

爹没了快一年了。穷人的屋头,顶梁柱一倒,天也就跟着塌了。娘拖着几个更小的弟妹,眼睛里那点光亮,一天比一天黯淡下去,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沉默和叹气。最后,是娘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了五宝街上那个远得几乎出了五服的二爷爷开的小杂货铺里,求了个“小伙计”的名分,好歹糊一张口。自谋生路?十一岁的娃娃懂什么叫自谋生路?张承志只知道,这背篼里的猪草打不满,回去是要挨饿的。饿得眼前发黑的日子,他尝过太多。

割了大半个上午,背篼沉了,胳膊也酸得像灌了铅。同村的虎子、二狗、铁蛋,几个半大娃娃围过来,后脖颈上的汗闪着油光,一张张小脸都蔫巴着。

“热得死人咯!”虎子喘着粗气,拿手扇着风,那点风连蚊子都吹不走,“承志哥,下头龙凼湫洗个澡?”他眼睛瞄着张承志背篼里垫底的猪草,“你这草……还没装满嘛?”

“快了,”张承志闷声应了一句,心却早已被“龙凼湫”三个字勾得发痒。那地方确实邪性——明明是大暑天,走近了都能激得人一哆嗦。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勒人的背篓绳,“走,下切!”

几个野猴子得了令,精神头瞬间起来,嗷嗷叫着把装着半筐猪草的背篼往青杠林边的草窠里一扔,撒腿就往坡下冲。蝉鸣在燥热的空气里撕扯,搅得人愈发心浮气躁。

冲下青杠林茂密的陡坡,穿过那片浓荫蔽日、终年湿滑的林下空地,再往前几十步,龙凼湫就在眼前了。两条不宽的小溪在这里汇流,硬生生在坚硬的褐色岩石河床上冲出一个近乎浑圆的深潭。潭水碧沉沉的,看不清底。

岸上,一大片枝干虬结的老青杠树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遮去了大半个湫面。靠湫的一侧是陡直的岩壁,岩壁缝里,顽强地扎根着几小丛疏落的刺竹,细长的竹叶无力地垂向水面,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