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还不算凶险!”另一个浑身湿透泥点的瘦高个借口,声音都在颤,“怪的是那条邪水!那么大的水,那么急的浪!它……它竟然没漫出来淹了好几个坝的良田!”

众人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白杨坝沿溪沟往下几个坝子的地势平坦低矮,这种程度的大水,往年必定一片泽国。

“为啥?”有人急切地问。

“水有路!它像是……像是活生生被什么东西压着、卷着走的!”瘦高个的声音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悸,“就顺着原来的溪沟河道冲!一路撞下去,跟……跟条发威的泥龙似的!别的岔沟一滴水没淌过去,全挤在主河沟里!冲得那叫一个狠!乖乖,你是没看见!下游那两里外的周家青石拱桥……”汉子激动得唾沫横飞,手比划着,“那么硬的青石桥啊!平日里牛踩人都没事!就这次大水……一个冲天大浪打过去……啪!”他手掌重重拍在旁边湿漉漉的土墙上,溅起泥点子,“水头就那么从桥面上……迈过去了!生生蹚过去的!石桥洞下面一点没漫!那水头蹚过桥面时,砸在青石上啪的一声巨响,溅起的水花冒起几丈高!桥洞底下干干净净,一滴黄泥汤都没流进平常涨水必淹的几块上田!”

人群死一样寂静。只听得雨水顺着屋檐急淌的声音。

迈过石桥?只淹该淹的?

这情景过于诡异,完全超出了众人的常识。

“……是……是那东西走了?”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阿婆忽然低声喃喃,带着一种近乎迷信的笃定,“讨了封的……要入海成龙……自然走它该走的水路……不害生人……”

讨封?入海成龙?龙凼湫那个数代人口耳相传、始终无人亲见的“老物”?

恐惧、敬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诞感紧紧攥住了每个人的心。那个雨后初晴、湿滑泥泞的清晨,这消息如同泥沼地里腾起的一股冰冷瘴气,无声地在白杨坝弥漫、沉淀。原先那片让人脊背发冷的深潭,有了一个新的、更添神秘的名字——“龙凼湫”。

那场惊心动魄的“讨封”遭遇和随后泼天盖地、目标精准的离奇大水,成了横亘在张承志心里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自那以后,他每每望见白杨坝尽头那片苍茫起伏的山影,特别是那山影之下、青杠林遮挡住的幽深之处时,后背都会不自觉地窜起一层细密的寒意。那不是恐惧,更像一种混杂着敬畏和莫名疏离的悸动。他再没有涉足过龙凼湫。即使是给家里那头瘦骨嶙峋的猪打草,他也刻意挑选着相反方向的坡地,脚步踏过的地方,仿佛无形之中也绕开了那道深渊般的水域。

3 江上生死

时光如同白杨坝溪沟里的流水,不管惊涛骇浪还是平缓无波,终究是日复一日地流淌向前。几年时间在生活的磋磨中倏忽而过。张承志身形拔高了许多,但眉宇间那股为生存挣扎的阴郁和沉默却沉淀得更深。爹娘的日子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变得更好,反而更像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有人从长江边的码头带来了消息,镇上有跑长江货的“打广船”在招小伙计,包吃住。

离开那天,天色阴沉沉的,寒风刺骨。他背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里头是娘熬夜补了又补的几件单衣。爹娘一直送他到村口那条泥泞的土路尽头。爹(继父)蹲在一块风化的石坎上,闷头抽烟袋锅,一声不吭,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斧凿出来,更深了。娘紧紧攥着张承志粗糙的手掌,眼泪无声地往下掉,砸在冰冷僵硬的地面上。她的手像是老树根,冰冷而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