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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说滢滢是只山雀。
她瘦小的身子裹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裙里,黑发用红绳扎成马尾,走路时一跳一跳的,真像只觅食的雀儿。
此刻这只山雀正蹲在溪边,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喂,写情书呢?"我蹑手蹑脚靠近,突然在她耳边吹气。
滢滢猛地一颤,树枝"啪"地折断。她转头瞪我,眼睛黑得发亮:"何泽!你找死啊!"
我笑嘻嘻地蹲下,看见地上歪歪扭扭写着"北京"两个字。石子硌得膝盖生疼,山里的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做你的白日梦呢?就咱俩这成绩,能考上县里的师范都是祖坟冒青烟。"我揪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我爸说了,要是考不上,就让我跟他去镇上修摩托车。"
滢滢的睫毛颤了颤。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我们会去北京的。"
"疼疼疼!"我龇牙咧嘴,"你这爪子该剪了!"
她松开手,却突然凑近。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气息。她的呼吸喷在我耳廓:"何泽,你要是敢丢下我,我就把你小时候穿开裆裤的照片贴满全村。"
我大笑:"那你得跟我一起丢人,照片里你可都在我旁边流鼻涕呢。"
滢滢气得脸颊鼓鼓的,捡起一块石子就往溪里扔。水花溅了我一身,凉丝丝的。我看着她通红的耳尖,心想这山雀生气的样子还挺可爱。
高考结束那天,滢滢在校门口等我。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裙子,马尾辫上别着朵野花。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细得像根针。
"考得怎么样?"她问。
我耸耸肩:"反正答题卡都涂满了。"见她皱眉,我赶紧补充,"不过作文写得特棒!题目是《远方》,我写咱俩小时候爬老槐树看火车的事儿。"
滢滢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她踢着石子不说话。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们这破县中,十年没出过一个重点大学生。
回家的山路弯弯曲曲,滢滢走在前头,背影单薄得像张纸。我突然喊她:"喂,要是真考不上,咱俩私奔吧?"
她猛地转身,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说真的?"
"骗你是小狗。"我咧嘴笑,"去深圳打工,听说那边厂妹可漂亮了。"
滢滢抄起路边的树枝就抽我:"何泽!你去死!"
我边跑边笑,心里却莫名发酸。其实我知道,滢滢比谁都渴望走出这座大山。她妈妈跟人跑了,爸爸酗酒成性,家里穷得连窗户纸都补不全。每次去她家,我都能看见墙上贴着的旧日历,上面用红笔圈着"高考倒计时"。
录取通知书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我正在地里帮爸挖红薯,满手都是泥。村长举着个信封一路小跑过来,嗓门大得惊飞了树上的麻雀:"老何!你家小子出息了!北京!首都的大学!"
我愣在原地,泥巴从指缝里往下掉。爸的手抖得厉害,拆信封时差点撕坏了里面的纸。我瞥见"北京大学"四个烫金字,脑子嗡的一声。
"滢滢呢?"我突然问。
村长挠头:"巧了,刚才也收到一封,正往她家送呢。"
我扔下锄头就往滢滢家跑。山路崎岖,我摔了好几跤,膝盖磕出血也顾不上。远远看见滢滢家那间歪歪斜斜的土房时,我听见了一声尖叫——是滢滢的声音,但比我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尖利,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山雀突然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