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写下这些字时,她已经离开整整七年。

七年间,我换了三个城市、两副面孔、无数张床,却再也没能换走她的名字。

她叫阿折,是我亲手折出来、又亲手烧掉的——纸人。

第一章 雨夜纸鹤

我向来把七月半的禁忌当成耳边风。

苏州老城白日里暑气蒸腾,夜里却偏生一阵急雨,雨脚像细长的银针,把整条巷子缝进一片朦胧。铺子打烊得早,我收拾完案头朱砂、明胶和糯米渣,熄了灯,只留灶间一盏煤油灯——火舌瘦长,像吊死鬼的舌头。血胶在锅里熬过了头,泛起黑紫的泡,破开时“啵”地一声,像极了我爷爷临终前那口倒不上来的气。

就在那时,一声极轻的“啪”落在砧板上。

我以为是耗子,举灯照去——竟是一只纸鹤。它浑身湿透,却未被雨泡烂,翅根用极细的红线捆着,展开后是一截生辰:

“癸亥年,七月半,子时一刻。”

那笔迹我认得——是小楷,落笔收笔间带一点悬胆,我爷爷写了半辈子符箓,就爱把“亥”字的最后一钩挑得高高的,像钩子要钓住什么。

纸鹤的翅尖还有一行新字,却是我自己的手迹:

“张长生,你逃不掉的。”

张长生是我爷爷,他死了二十二年,坟头荒草三米多高。我手一抖,纸鹤坠入灶膛,火苗“轰”地窜起,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噼啪。煤油灯同时灭了,黑暗像一缸打翻的墨,把什么都吞了。

黑暗里有纸页翻动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从库房深处一路爬到我脚背。

我背脊发凉,却忍不住循声而去——那里堆着祖辈留下的残次纸人:缺眼的童子、断臂的侍女、一张没有五官的“空壳”。它们常年不见日光,在潮气里长出一层灰白的霉,像老人舌苔。声音是从最底层传来的,我抽出一叠从未见过的纸——薄如蝉翼,却压手冰凉,像一弯凝固的月。纸角写着小楷:

“癸亥年,七月半,折骨为肢,点睛为魂。”

落款是张家朱砂印,印泥却鲜红欲滴,像刚按上去。

灯突然又亮了,火苗自己跳回灯芯。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钉在墙上,而影子的脖子,正一点点变成纸。那纸鹤不知何时已立在供案上,翅膀微张,像要飞,却更像在等。

第二章 空壳

库房比我想象中深,像一口横躺的井。

我举灯前行,每一步都踩碎几片干纸,发出酥脆的呜咽。祖辈留下的纸人一排排站着,缺胳膊少腿,却都朝门口微倾,仿佛在等一个迟迟不到的口令。供案上积着铜钱厚的灰,灰里埋着半根熄灭的供香。香头却仍是湿的,像刚被人掐灭。

最里层,原本该摆着“空壳”的地方空了,只剩一个方方正正的压痕。

我蹲下去,指尖触到一点潮,凑近闻——铁锈气里掺着桂花,甜得发腻。苏州七月从不下桂花雨,除非井底埋了陈年桂木,引魂。那空壳我见过一次,小时候调皮溜进库房,爷爷拎着我的后领把我拖出去,嘴里骂:“空壳是待填的债,看一眼少三年阳寿!”如今债跑了,谁来填?

供案后的暗格露出一道缝,缝里渗出暗红的光。

我伸手,掏出一只油纸包。纸包一入手,灯焰猛地矮了,像被谁吹了一口气。展开,里头是一束头发,用红线扎着,发尾焦黄,带着火燎过的卷。头发下压着张照片:爷爷抱着个穿红袄的女童,女童脸被刀刮去,只剩一个黑洞。照片背面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