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纸妻替身,三期满,若不焚,则反噬。”

我数了数,从癸亥年到今年,正好三周年零七天。

灯焰再次忽高忽低,像心跳。

我回头,空壳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无眼无口,整张脸空白,却在月光里微微反光。它一步一步挪进来,没有脚,下摆轻轻擦过地面,发出“沙沙”的纸响。我喉咙发紧,想喊,却只吐出一点血腥味。空壳在供案前停住,慢慢转身,空白处对着我。

然后,那空白开始凸起——先是鼻梁,再是唇线,最后,竟显出我的五官,却带着女人的柔媚,像把我从镜子里拓出来,又故意描错了性别。

“张郎。”它开口了,声音像从三百年前的井里浮上来,带着潮气,“你终于来接我了。”

我想逃,双腿却像被纸线缠住。

空壳抬手,指尖在我喉结画了个圈,皮肤立刻泛起一片冰。我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灯光钉在墙上,而影子的脖子,正一点点变成纸。那纸越拉越长,越拉越薄,最后“啪”地一声,断了——断口处飘出一撮灰白的屑,像爷爷坟头的草籽。

空壳收回手,掌心多了一粒小小的桂花。

桂花在我眼前碎成粉,粉落在地上,拼成两个字:

“阿折。”

灯灭了。

黑暗中,我听见自己骨头在响,不是烧裂,是生长——纸骨穿透皮肉,开出惨白的花。

第三章 桂酿

雨停后,天井里积了一层水,月亮像一盏白灯笼漂在上面。我泡在库房里熬到天亮,再推门,灶间竟亮着灯。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锅盖被蒸汽顶得轻轻颤动,空气里一股桂花酒酿的甜腥。案板前,一个背影正低头切着什么——是我的衬衣,蓝白格子,洗得发软,如今被当成面皮,一刀刀切成指宽的长条。

她听见动静,回头冲我笑。

灯火下,我第一次看清她的脸:皮肤是上等宣纸的哑光,隐约透出极细的竹纹;瞳仁黑得过分,像两粒新研的墨丸,却映不出我的影子。眼角有一点朱砂泪痣,随着呼吸微微发亮,像随时会滴下来。

“你……”我嗓子发干,“谁准你动我衣服?”

她偏头,耳后折出一条细缝,像书页被粗暴翻过。声音却软:“梦里你说冷,我就给你缝件新的。”

案板上,那些布条已经被她编成一枚小小的桂花,花瓣边缘用剪子细细剪出锯齿,仿佛真花。她拈起桂花,顺手插在我鬓角,指尖冰凉,却在我皮肤上留下一点热。

锅里酒酿圆子翻滚,白胖的糯米团子挤在一起,像一群没长开的脸。她舀了一勺递到我唇边:“尝一口,七年前的味道。”

我抿唇,却被她手腕一转,勺子塞进自己口里。酒酿沾在她下唇,像一粒朱砂痣。她舔掉,眯眼:“甜不甜?”

甜里带着纸灰的涩,像爷爷焚化炉里飘出来的那种。我胃里一抽,却忍不住又咽一口。

灶间墙皮剥落,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毛笔字——是我小时候的涂鸦:飞机、怪兽、还有一排排无脸的小人。她踮脚,指尖划过那些字迹:“你小时候就把我画成这样了。”最后一笔停在一个空白人形上,“可惜,一直没给脸。”

我喉咙发紧,却见她从围裙口袋摸出一支秃头毛笔,蘸了锅里的酒酿,往那空白处一点——墨迹晕开,竟是一张女人的侧脸,鼻翼、唇峰、颈窝,一笔不差,是我梦里反复描摹过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