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后世黎庶……竟困苦如斯乎?”

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从他自己灵魂的某个角落里幽幽浮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和难以言喻的沉重。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带着勃勃生机,骤然从四肢百骸的深处涌起!这暖流并不霸道,却极其坚韧,所过之处,那蚀骨的高热和冰寒仿佛遇到了克星,如潮水般节节败退。火烧火燎的喉咙被一股温润的气息浸润,撕裂般的头痛也奇迹般地缓和下来,只剩下一种疲惫后的余韵。胃里那揪心的绞痛,也被这股暖流温柔地抚平了大半。

顾砚章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劫后余生的清明。他缓缓睁开眼,破庙依旧破败,烛火依旧飘摇,但世界似乎不一样了。感官变得异常敏锐,能清晰地听到雨水打在破瓦片上不同的节奏,能分辨出风穿过不同缝隙时细微的音调变化。身体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是被死亡扼住喉咙的绝望。最让他心神剧震的,是脑海里那些原本属于原主孩童的、散乱懵懂的记忆碎片,此刻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被梳理、整合、沉淀,变得条理分明,清晰无比!《三字经》、《百家姓》、甚至原主偷听私塾先生讲过的几句《千字文》……这些原本模糊的片段,此刻竟如掌上观纹!

他挣扎着坐起身,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小小的,脏兮兮的,指关节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突出。就是这双手,刚刚在泥地上写下了那五个字。

“谁……谁在说话?”他沙哑着嗓子,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目光惊疑不定地在破庙的阴影里逡巡。除了风雨声,别无他物。

那个苍老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但顾砚章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个声音,那句叹息,还有身体里奔涌的暖流……一个荒诞却又唯一合理的解释在他心底浮现。他下意识地看向地上那几个被烛光照亮的字——粒粒皆辛苦。

烛光跳跃,映着那歪斜的血字,在破庙的泥地上投下小小的光斑。

***

时光荏苒,转眼七年。

江宁府,十里秦淮,桨声灯影。正值上巳节,莺飞草长,才子云集。城内最大的园林“漱玉苑”中,一年一度的文华诗会正至酣处。亭台水榭,丝竹盈耳,身着华服的文士、官员、名流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酒气和淡淡的墨香。

池畔一座最为轩敞的临水轩内,气氛却有些凝滞。上首坐着几位须发皆白、气度俨然的老者,皆是江南文坛泰斗、致仕的清贵官员。其中一位身着锦缎常服、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致仕的前礼部侍郎、文坛耆宿李松年。他捻着颌下长须,看着眼前呈上来的诗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咳,”李松年轻咳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诸生之作,清丽婉约者固有之,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一群屏息凝神、面带紧张或期待的年轻士子,“格局气象,终究稍显局促。我辈读书人,心系家国,情关黎庶,方是正道。一味吟风弄月,终究落了下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