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言一出,轩内气氛更显沉闷。被点名的士子们大多面红耳赤,低头不语。在座的都是人精,自然听得出李老大人话中的不满。今日诗会以“春耕”为题,本是极正的题目,但交上来的诗作,要么堆砌“布谷”、“新犁”等农事意象却空洞无物,要么便是借景抒情,抒发些个人闲愁别绪,真正能写出农人艰辛、体恤民瘼的,竟无一篇。

李松年心中暗叹,世风如此,也怪不得这些后生。他放下诗稿,意兴阑珊,正欲宣布诗会暂且休憩片刻。

突然,一个清脆稚嫩、带着江南水乡软糯腔调,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从轩外水榭的回廊处传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轩内的沉闷。所有人都是一愣,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回廊的朱漆柱子旁,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裳,与满园华服格格不入。他身材瘦小,面色因长期缺乏营养而显得有些蜡黄,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映星,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他正仰着小脸,望着轩内,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出现有多么突兀。

一个负责维持秩序的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脸色一变,急忙快步走过去,低声呵斥:“哪来的野孩子!此地也是你能乱闯的?还不快出去!”说着就要伸手去拉。

那孩子却像脚下生了根,纹丝不动。他的目光越过管事,平静地落在上首的李松年身上,对周遭投来的或鄙夷、或好奇、或恼怒的目光恍若未见。他微微吸了一口气,稚嫩的童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轩内: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最后一句落下,万籁俱寂。

风似乎停了,水榭外的丝竹声也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有孩童那清澈的声音,在轩内每一个人的耳畔、心头,久久回荡。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松年喃喃地复诵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坎上。他脸上的意兴阑珊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这二十个字,平白如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奥的典故,却像一把最锋利的犁铧,直直剖开了所有浮华的表面,露出了生活最本真、最沉重的那一面——烈日下的汗水,泥土里的艰辛,每一粒米背后凝聚的血汗与生命重量!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李松年的鼻尖,他竟感觉眼眶有些发热。为官数十载,宦海沉浮,自诩心系百姓,可直到此刻,这稚子口中平淡无奇的二十个字,才让他如此赤裸地感受到“盘中餐”背后那沉甸甸的“辛苦”!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手边的茶盏也浑然不觉,目光灼灼地盯住那个瘦小的身影,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好!好一个‘粒粒皆辛苦’!质朴无华,力透纸背!道尽农桑之艰,直指人心!此等胸怀,此等眼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问道:“孩子,此诗何名?何人所作?”

满座公卿、才子,此刻尽皆失语。方才还因诗作被批而面红耳赤的士子们,此刻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们绞尽脑汁堆砌词藻,竟不如一个衣衫褴褛的童子随口道出的真情实感!那二十个字,如同一面最清晰的镜子,照出了他们诗作里的苍白与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