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喉咙里发出一个含混的、仿佛带着泥土气息的单音,“来了?”声音沙哑,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寂静的小院里清晰可闻。
我喉咙发干,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组织语言:“道长……我……”
他根本没听我说完,布满老茧的手指随意地朝院子西头一指:“柴棚在那边,斧头钝了,自己磨。水桶在檐下,山泉在后崖,走半里地。缸漏了,每天挑满。”
他的语调平铺直叙,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仿佛在吩咐一件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说完,他不再看我,又慢吞吞地转回身去,继续用那几块不成样子的碎瓷片,对付水缸上那道顽固的裂口。他那佝偻的背影,对着漏水的破缸,构成一幅荒诞又凝固的画面。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过的泥塑。山顶的冷风卷着水汽,从破败的院墙缝隙里灌进来,吹透了我湿冷的衣衫,寒意直刺骨髓。一路支撑我爬上来的那个关于“真仙”的缥缈念想,此刻被眼前这景象和老道士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彻底碾成了齑粉。
劈柴?挑水?补破缸?
千里迢迢,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爬上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是为了干这些?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烧得我眼前发黑。连日来的疲惫、失落、被欺骗的愤怒,还有心口那无处宣泄的剧痛,瞬间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等等!”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锐和嘶哑,在山顶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刺耳,“道长!”
老道士嵌瓷片的动作顿了顿,却没回头。
我向前冲了两步,几乎能闻到他旧道袍上沾染的泥土和草木的潮湿气息。我死死盯着他那佝偻的后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灼热的火星:“这算什么?我上山来,是听说这里有真仙!是来学道的!学仙法!不是来给您当苦力,劈柴挑水修破缸的!”
胸膛剧烈起伏着,心口那个被遗弃的伤口,此刻仿佛被粗暴地撕开,和着眼前的荒谬,一起汩汩流血。我喘着粗气,等待着,等待着某种解释,或者干脆是雷霆震怒。
老道士终于慢悠悠地直起了腰。他转过身,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抬起沾着泥浆的手指,不是指向想象中的藏经阁,也不是指向云雾缭绕的绝顶,而是极其随意地,指向了院角那个正汩汩漏水、丑陋不堪的破陶缸。
他的目光落在那道裂缝上,浑浊的水正从里面顽强地渗出,流到泥地里,汇成一小滩浑浊。然后,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我。
“道在屎溺。”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我沸腾的怒火里,“劈柴挑水,就是修行。”
道在屎溺?
这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生锈的针,带着某种粗粝的、令人作呕的直白,狠狠扎进我脑子里。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冻结了。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塞满了粗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山顶的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到我脸上,冰冷刺骨。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戏谑,没有嘲弄,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如“水往下流”般天经地义的道理。那平静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最后一点气焰,只剩下空荡荡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