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幅平和安乐的景象,像一根针,猛地刺穿了张建国记忆的茧。多么好的年代啊!他在心里再次发出喟叹。孩子们生下来就有各种补贴、保险,年轻的父母不用像他们当年那样,为了给孩子一口奶粉、一片尿布愁得整宿睡不着。他想起妻子生儿子时,在乡镇卫生院,条件简陋得可怜。他和母亲轮流守在床边,连瓶像样的奶粉都买不起,只能熬米汤。生二胎?他们压根不敢想。村里老李家超生,计生干部带着人,直接把他家刚盖了一半的房子扒了半边墙,那场面,鸡飞狗跳,哭声震天,成了村里人好几年的谈资和阴影。至于生三个?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后果不敢想象。现在呢?政府鼓励生育,福利政策一个接一个。他摇摇头,不是时代不好,是自己这一茬人,被时代的车轮甩在了后面,掉进了沟里。
思绪又飘回了工厂。年轻时,他和千千万万农村青年一样,怀揣着挣钱的梦想涌入城市。进的第一个厂,是生产鞋子的。车间里弥漫着刺鼻的胶水味,机器轰鸣震耳欲聋。工作时间?什么“五天八小时”?那是城里公务员才有的待遇。他们是“28天12小时”——一个月休两天,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流水线像一条永不停歇的传送带,把人牢牢地钉在上面。上厕所要小跑,吃饭像打仗,打个瞌睡被组长发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甚至扣钱。黑心老板?不是“普遍”,几乎是“标配”。工资能按时发、发足额,那就是撞大运。他记得有一年,厂里效益不好,老板卷着货款跑了,他和几十个工友在冰冷的厂房里守了三天三夜,最后只拿到每人两百块的路费。隔壁镇的老王,给一个包工头干了三年,一分钱没拿到,老婆生病都没钱治,最后喝农药死了……这些事,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里。
现在多好啊!他听老乡说过,正规工厂严格执行劳动法,加班要给加班费,拖欠工资?打个热线电话,劳动监察大队很快就介入,实在不行政府真垫付!受了工伤,更是不得了,厂方恨不得把你当祖宗供起来,生怕你闹。这都是他年轻时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可惜,这些保障,似乎都是为后来者准备的。他们这一代,用青春和健康为城市的繁荣打了底,却在身体垮掉、技能落伍后,发现自己连享受这些保障的门槛都够不着了——一张征信报告,就把他挡在了“正规”就业的门外。
年轻时苦是真苦,但那时身体像头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也确实能攒下点钱。他和妻子省吃俭用,在老家的宅基地上盖起了两层小楼,虽然简单,但那是他们的窝,是希望。想着再干几年,多攒点,把房子装修得像样点,供儿子读个好大学…可是,流水线常年累月的重复动作,夜班颠倒的作息,车间里粉尘、噪音、化学气味的侵蚀,像蛀虫一样,一点点啃噬着他的健康。腰肌劳损、肩周炎、听力下降、慢性胃炎…这些“工伤”如同附骨之疽,在他离开工厂多年后,依然折磨着他。更别提那次意外的工伤——被沉重的模具砸伤了脚,虽然老板赔了些钱,但没养好就急着上工,留下了阴雨天就钻心痛的病根。如果不是身体早早埋下了这么多隐患,或许他还能找到一份更稳定、收入更好的工作,不至于在父母病倒时,显得那么捉襟见肘,那么的…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