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尤甚。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皇城根,铅灰色的军装和刺刀侵占了街头巷尾。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恐惧,像无形的手扼住每个人的喉咙。文渊阁书店,这间坐落在南城的老铺子,成了铅灰世界里一个孤悬的、暂时未被涂改的旧印章。
门楣上的匾额古旧沉静,店堂里光线微暗,浮动着陈年纸张与墨锭混合的气息,仿佛一层隔绝外面喧嚣的微薄屏障。我,阿明,一个前北平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此刻正埋头拂拭着书架上的浮尘。手底掠过《史记》的竹青封面,指尖下是太史公激扬的文字,耳中灌入的却是街面上日军军靴踏出的冰冷节奏。这反差像钝刀子割肉,令人窒息。
“阿明。”一个沉缓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老掌柜立在柜台后,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清癯的脸上刻着岁月的沟壑,眼神却如古井深潭。他手中正用一方软布轻轻擦拭着那部镇店之宝——乾隆版的《论语集注》。“心浮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关于沦陷的北平,关于停摆的学业,关于这无处不在的屈辱……最终只是喉咙发紧,化作一声短促的叹息:“掌柜的,这书……读了又能如何?”
老掌柜的手并未停下,布角抚过书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书在,火种就在。”他抬眼,目光越过我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人可亡,城可破,祖宗留下的这点念想,这点道理,不能断在我们手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搅动了店堂里凝滞的空气。进来的不是熟客,而是一个穿黄呢军装的日本军官。他身姿笔挺,唇上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髭,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书架,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兴趣。
“掌柜先生,”他开口,竟是颇为流利的中文,甚至带着点京腔,“久闻文渊阁藏书丰富,特来拜访。”他踱到柜台前,目光落在老掌柜手中的《论语集注》上,“好书。孔圣之道,中日皆尊,是维系东亚共荣的基石啊。”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那古旧的封面。
老掌柜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极其自然地将书轻轻合拢,收入柜台下的暗格。“山本队长谬赞了。小店残书旧卷,恐难入您的法眼。”他微微躬身,脸上堆起生意人谦卑而疏离的笑容,“您想看些什么?小店尽力为您寻来。”
山本锐利的目光在掌柜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扫过一排排书架,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不急,慢慢看。”他背着手,开始在店堂里踱步,军靴踩在旧地板上发出轻微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神经上。
店门再次被推开,一阵清寒的秋风卷入,带来外面世界的硝烟味和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婉秋裹着一条半旧的丁香色围巾走了进来,双颊被风吹得微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寒水里的黑曜石。她一眼看到柜台前的山本,脚步微不可察地一滞,随即垂下眼帘,径直走向摆放着新文艺书籍的角落。
“阿明,”她拿起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柜台这边,“巴金先生的《家》……还有新到的么?”她翻动着书页,指尖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