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在里间书库。”我应道,心领神会地朝里间使了个眼色。山本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了过来。婉秋点点头,抱着几本书走向通往书库的窄门,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寻常借阅。
山本踱到新书区,随手拿起一本《子夜》,翻了几页,又放下,状似无意地问:“方才那位小姐,是常客?”
“是,”老掌柜拨着算盘珠,头也不抬,“附近女师的学生,爱看些新小说,常来。”
“哦?女师的学生……”山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追问,又逗留片刻,买了一本芥川龙之介的日文原版小说集,付钱时目光再次扫过那扇通往书库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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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如墨汁,浸透了沦陷的北平。文渊阁早已打烊,沉重的门板隔绝了外面死寂的街道和远处隐约的犬吠。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柜台上摇曳,将我和老掌柜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映在顶天立地的书架上,如同皮影戏里沉默的鬼魅。
我们身处狭小的书库深处,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纸张陈腐的气息。老掌柜搬开角落一摞捆扎好的旧账册,露出后面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他枯瘦的手伸进去,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拖出一个蒙满灰尘的樟木箱子。箱盖开启时发出艰涩的“吱呀”声,仿佛开启了一段被刻意掩埋的时光。昏黄的灯光下,箱子里整齐码放的书籍显出真容:《大众哲学》、《西行漫记》、《呐喊》……每一本书脊上,都印着一个触目惊心的、象征禁毁的黑色“×”印,像一道道无声的控诉。
“都是好种子啊,”老掌柜的声音低沉沙哑,手指珍重地拂过那些书页,如同抚摸婴孩的脸颊,“不能烂在这里,更不能让它们落到日本人手里烧了。”他拿起一本《彷徨》,书页在他指间发出簌簌的微响,“得想法子,送到该去的地方。”
就在这时,书库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被极轻地叩响了。三长两短,约定的暗号。我的心猛地一缩。老掌柜迅速而无声地将箱盖虚掩,用账册重新挡住。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是我,婉秋。”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急促喘息的声音。
我拉开门栓。婉秋闪身进来,立刻反手将门关上,后背紧紧抵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她解下那条丁香色围巾,发梢有些凌乱,脸上带着赶路的红晕,眼神却异常明亮。她顾不得寒暄,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塞到我手里。
“快!‘家里’急需的!”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耳语,却字字千钧,“上面是城里敌伪机关最新的布防草图,还有……一份潜伏特务的名单。”油纸包入手微沉,带着她的体温,也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法预知的危险。我仿佛握住了一块灼热的炭。
老掌柜走过来,没有立刻去接那油纸包,只是深深地看着婉秋:“姑娘,这路,越来越难走了。每一步,都可能踩上雷。”
婉秋抬手将一缕汗湿的鬓发别到耳后,露出一抹倔强的笑容,那笑容在昏黄的灯下如同划破暗夜的星子:“再难,路也得有人走,掌柜的。书店是灯,灯不能灭。”
老掌柜不再言语,无声地点点头,那眼神里有沉重的忧虑,也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