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救?”胡满仓的声音干涩沙哑,“鬼子的炮艇就在那里转,咬住就不放,枪子儿可不认人!”他摊开布满厚茧的手掌,又无力地攥紧,指关节咯咯作响。
“硬撞是送死!”陈水生一拳砸在粗陋的木桌上,油灯的火苗跟着惊跳,“得等!等天色再暗,等雾再浓,等鬼子以为海里只剩死人,警惕松了…才有缝可钻!”他眼里的光灼热又急切。
林阿福一直沉默地蹲在角落,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辛辣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半晌,他重重咳了一声,烟锅在粗糙的庙柱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声响:“水生讲得对,硬拼不行。我们不是兵,我们是打鱼的。打鱼的讲究火候,撒网要看风向水流……救人也一样。”
他站起身,影子在墙上投下巨大的轮廓:“五条船!要小,要旧,要烂!看着像出海收蟹笼、捞海蜇的破渔船!把好船藏深点。”他精准地点了五个人名,包括我、水生和他自己,“船上,堆满海蜇桶、烂渔网!人就蜷在下面,比海带还不能透气!声气(声音)?一根针掉落都得给我咽回去!”他的目光鹰隼般锐利,“航线?绕!从黄兴山岛南边的乱礁区摸过去!那里水急礁多,鬼子的铁壳船轻易不敢进!”他走到龙王神龛前,拿起三支粗劣的线香,就着油灯点燃,恭敬地插入香炉。青烟笔直上升,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肃穆。“龙王爷赏我们这口饭吃,今夜,也请睁眼,护佑我们…带回几条命!”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香灰无声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沉沉夜色如巨大的墨色斗篷覆盖了汹涌的海面,浓雾则像是从深渊升腾的冰冷叹息,死死缠绕着每一寸空间。我们的五条小舻艋船,如同最卑微的蜉蝣,满载着腥咸的海蜇桶和破旧渔网,悄无声息地滑离了礁石阴影下的临时锚地。
船身低矮,几乎与黑色的波涛融为一体。我们蜷缩在船船舱底部,身体下面是冰冷潮湿的木板,上面压着沉重的渔网和海蜇桶。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混杂着腐烂海藻、鱼腥和死亡恐惧的粘稠空气。船桨入水的声音被我们克制到了极致,每一次划动都像在拨动凝固的血浆,缓慢而小心地切入波浪的肌理。沉重的喘息声被压在喉咙深处,只有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传来的铁锈味,提醒我们生命的颤抖。
浓雾深处,日军巡逻艇沉闷的引擎声如同冥府怪兽的喘息,忽远忽近,无法捉摸。探照灯苍白的光柱像巨大的鬼爪,不时穿透浓雾,瞬间将周围的海域切割成惨白与墨黑的地狱碎片。光柱扫过的刹那,我们所有人如同魂魄离体,血液骤然冻结,心跳声在耳膜中擂鼓般放大。每一束光扫过,都像是悬在头顶的冰冷铡刀擦着鼻尖落下。
不知在死寂的海上煎熬了多久,林阿福低沉如耳语的声音贴着我的头皮响起:“慢…再慢…”他的船紧贴着我的船船舷。我们缓缓靠近那片传说中漂浮着尸骸的海域,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海水也冲不散的死亡气息。
“有人!那边!”水生压抑到极致的气音传来,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探身望去,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几块断裂的船板在漂浮,上面死死扒着几个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