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图跟我聊新开的社区花店,我盯着手机屏幕只回了一句“嗯”;她小心翼翼地说起朵朵学校的趣事,我皱着眉打断:“我在看报告,等会儿再说”;她偶尔流露出的疲惫或忧虑,都被我一句“别想太多,家里有我”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原来我的“拥有”,是把她隔绝在千里之外;我的“支撑”,是让她彻底闭嘴。黑暗中,她压抑的哭泣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那不是一个崩溃的号哭,而是长久积压的委屈、孤独和绝望,在寂静的深夜里终于无法抑制的溃堤。 我僵硬地躺着,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消失了。愧疚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引以为傲的掌控力,在这黑暗的病房里,在这压抑的哭泣声中,像沙堡一样无声地坍塌了。我不仅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控制不了这随时可能爆发的疾病,更控制不了身边最亲近的人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我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徒,在黑暗里第一次看清了自己铸就的牢笼是何等冰冷坚固。那啜泣声,是这牢笼唯一的回响,也是对我失败人生最绝望的控诉。 日子在医院惨白的墙壁间缓慢地爬行。那晚之后,林薇在我面前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更沉默了几分。她依旧按时送来清淡的粥食,帮我擦拭,扶我下床做微小的活动,动作轻柔,表情却像蒙了一层薄冰,眼神常常越过我,落在不知名的虚空里。那晚黑暗中的脆弱和崩溃,仿佛只是我病中一场荒诞的噩梦。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炽晒,透过窗户洒进病房,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林薇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打开的册子。那不是书,是朵朵的作文本。她低着头,目光落在纸页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专注而柔和。
“朵朵的作文,”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老师布置的,题目是《我的……》。”她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纸页,“她写的是《我的爸爸》。”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页,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微颤。 我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那幅画带来的刺痛感尚未完全消退。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和仪器平稳的嘀嗒。 林薇清了清嗓子,开始读,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的爸爸,很高,很厉害。他有一间很大很大的办公室,能看到外面的江,像海一样大。他每天都很忙,忙得像一个永远停不下来的陀螺。妈妈说他是在给我们挣更好的生活。” “爸爸对我要求很严格。他要我练琴不能错一个音,要我考试必须考第一名。他说,只有做到最好,才配得上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
他说,这是为我好。” “可是,爸爸,公园里那个每天陪小孙子坐摇摇车的爷爷,他的孙子笑得好大声。我也想……也想你能像那个爷爷一样,陪我坐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听我说说学校里的事,看看我新画的画,哪怕画得一点也不好看……不用考第一,不用弹得最好……就只是陪着我,晒晒太阳……” 林薇的声音到这里停住了。她低着头,手指紧紧捏着作文本的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我能清晰地看到一滴泪珠,在她睫毛上颤巍巍地悬着,然后无声地坠落,砸在作文本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那滴泪砸在纸上的声音,仿佛在我耳膜里无限放大,轰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