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四周归为安静,陈淮英长长呼出一口气,让那稍显紊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男人就站在屋子中间,脸上带着薄醉的红晕,眼睛里有着被酒气蒸腾的潮湿。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华丽而暗沉的喜色,脸上勾勒出一抹讽刺。
接受了新式教育,做着新式的青年,希望用新的思潮解救中国的困厄,此刻却穿着马褂长衫,像个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真是可笑至极。
陈淮英从珠帘的罅隙中看着他,他那张清癯英俊的面容。
说亲时,她仅看那照片一眼就心如鹿撞,直到双方互下了定礼,她都不敢相信这样优秀的人要成为她的丈夫了。
婚前,张砚寄过信来,希望她能多出门走动,进学堂念书识字。
家人却代她拒绝了这些请求。
“张家的公子,在北城念大学,人嘛新潮得很,但越是新潮的人,往后就越是念旧。”
“他看惯了城市里那些交际花似的女学生,只会更喜欢本分的女人。”
“你已经被半放了脚,再学那些新派的歪理邪说只会变得更坏。”
“张家缺的是女主人,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西洋画。”
长辈的告诫涌放在脑海中,正是这些话成为困住她人生的枷锁。
她把珠帘掀开别于耳际,趁那男人看过来时,朝他浅浅一笑:“先生的信,我看了,近来有在慢慢学字,也请你空闲了多教教我。”
男人本来阴冷的眼神,起了点涟漪似的浮光,但那光很细微,霎时就不见了。
陈淮英知道,靠一两句话并不能让男人对她有所改观,只能缓缓图之。
梦境里,他在婚后也曾提出要教她认字,她推说家事繁杂无心学习,致使他们两人的相处越来越少,后来更是因相隔两地而失了联系。
等到她想要挽回时,亦不知该如何提笔了。
见男人没有说话的意思,陈淮英只得继续低下声来:“你喝醉了就早些休息吧,咱们一人睡一头,明日里我什么都不会说,往后也不用……”
提及此,脸颊微微泛起红晕,毕竟这种事由她嘴里说出来实在难为情。
当年的新婚之夜,男人与她僵持了半夜,最后只是和衣睡在了床角,连鞋都没脱。
她亦独坐到天明。
这一夜的煎熬,恰是她悲惨人生的开端。
从此,她扮演着卑微可怜的弃妇,用道德的棍棒将他越推越远。
她轻轻地挪动着,将自己置于床头,把床尾的位置留了出来:“坐一坐吧,先生。”
她不再希翼他爱她,也不愿将彼此再困在这场无望的婚姻中。
身心经过梦中四十年风雨的洗涤,早已磨炼得坚韧通透。
她摘下凤冠,抚上沉重的发髻:“叶妈说,这样打扮才显得规矩,我知道你不喜欢,往后我会把它剪掉。”
男人喉咙里咕隆了一声,似乎想说话又被理智生生扼制住了。
无怪乎他生气。
他是被张老太太用信从学校里诓骗回来的。
信中下了讣告,他慌忙动身,回来看到的是满院子的红灯笼,还有灯笼下他神采奕奕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