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走廊尽头的声控灯还没灭,二楼就飘出一股混着消毒水、剩米粥和装修三年都没散干净的甲醛味。那股味道就像有一条湿毛巾,直接捂在人脸上,先凉后辣,最后留在舌根发苦。
许澄把羽绒服拉链又往上提了半寸,拉链头蹭到下巴,冰得她一哆嗦。她昨晚坐绿皮火车硬座回县城,凌晨四点到站,在候车室趴了两个小时,现在浑身都是别人羽绒服蹭过来的机油味。
“外婆?”她推开 207 房门,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带着半夜没喝水的哑。
屋里比走廊暖不了多少。暖气片上晾着两条洗得发灰的毛巾,水珠子顺着铁片往下爬,“哒”一声砸进接水用的旧酸奶杯。窗子关得死紧,玻璃上糊着去年的福字,红纸被晒成粉,边角已经卷翘。
床上的人没应她。
外婆侧躺着,整个人薄得如同一张对折的毛边纸,灰白头发散在枕头上,跟枕芯里露出来的荞麦皮混在一起。她两只手搭在被子外,手背上趴着几颗老年斑,指关节肿得发亮。
“阿——澄——”护工张阿姨端着塑料盆进来,盆沿磕在门框上,“哐”一声。“恁外婆昨夜还算乖,尿了两回,都在尿不湿里。”张阿姨把用过的尿不湿卷成紧实的白色春卷,往蓝色医疗桶里一丢。桶壁“啪”地溅起几点淡黄色水珠,有一滴落在许澄运动鞋的网面上。
“麻烦阿姨了。”许澄普通话里夹着南方口音,听上去软软的。
张阿姨摆摆手,方言冲口而出:“谢啥子哟,我领工资的。就是恁外婆腕带又扫不出来,今早晨打饭,机器嘀嘀叫,说我‘未识别’,害得我手动输号码,耽误两分钟。”
许澄低头看外婆右手腕——灰色腕带磨得起毛,二维码皱得像风干的橘子皮。腕带旁边,一圈紫印子,是昨晚外婆自己用指甲掐的。
“系统又升级?”
“升个鬼级,就是听不懂我们土话。”张阿姨压低嗓门,“AI 嫌弃我们口音重,你说搞不搞笑?”
床头抽屉上了锁,一把黄铜小挂锁,锁孔里塞着半截断钥匙。许澄蹲下去,闻到木头缝里渗出的霉味。
她记得三年前,父亲把外婆送到这家“安心智慧养老院”那天,这把锁挂得崭新,钥匙还在父亲掌心晃了两下。如今锁面生了绿斑,钥匙却不见了。
“钥匙呢?”她问外婆。
外婆眼珠子缓慢地转,黑瞳仁像两颗浸在浑水里的黑豆。她不答,只哼起一段旋律——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是《梦中的婚礼》前四小节,节奏拖得漫长,像一条旧磁带缠了太多棉线,音符被拉得又细又脆。
许澄心里“咯噔”一声。那四小节,父亲以前用口哨吹过,说是外婆年轻当民办教师时教的第一首钢琴曲。父亲去世以后,外婆再没弹过琴,却把这四小节记得死牢。
“阿嬷,钥匙?”许澄换家乡话。
外婆停住哼唱,干瘪的嘴唇蠕动:“志……军……”声音像从一口深井里吊上来,带着水汽和回声。
许澄脊背一凉。志军,是她父亲的名字。父亲走的那年,她初二,如今大一,八年过去,家里再没人敢提这两个字。
她伸手去摸外婆枕头底下,指尖碰到硬物——一部红米手机,2017 年的旧款,屏幕已经裂成冰裂纹,裂纹里嵌着细碎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