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是妈健康时候说的话!"周建军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忘了爸走的时候妈多羡慕?那是因为爸没遭罪!现在换成她自己..."

"可是治疗很痛苦!"周翠萍也提高了声音,"你忘了张叔化疗时的样子吗?那么壮的一个人,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争论持续到深夜。弟媳李娟突然轻声说:"让妈自己决定吧。"周翠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弟弟冲进了母亲卧室。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母亲银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霜。老人坐在床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妈,您想治吗?"周建军跪在母亲面前,声音哽咽。

长久的沉默。周翠萍看见母亲的手开始颤抖,先是手指,然后是整个手臂,最后连肩膀都跟着抖动起来。老人突然弯下腰,从枕头底下摸出两个存折,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着,青筋暴起。

"我就...这些钱了..."母亲的声音像秋叶簌簌,"都给你们...不够的话..."泪水滚过沟壑纵横的脸,在皱纹间汇成小溪,"我想活...建军啊...妈舍不得你们..."

周翠萍如遭雷击。那个总说"大病从死"的母亲,此刻眼中燃烧着令人心惊的求生火焰。她突然明白,死亡在远处时是哲学,逼近时只剩本能。

化疗比想象更残酷。第一次输液后第三天,母亲浓密的白发开始大把脱落。周翠萍帮她梳头时,梳齿上缠满银丝,像一场微型雪崩。

"没事,掉光了戴假发。"母亲对着浴室镜子挤出一个笑,下一秒却突然弯腰,对着洗手盆干呕起来。酸腐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周翠萍拍着母亲弓起的背,摸到的全是嶙峋的骨头。

放疗进行到第二周,母亲开始便血。夜里周翠萍扶她去厕所,发现老人偷偷把带血的卫生纸藏进袖口。"别告诉你弟..."母亲眼神闪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胆子小..."

最痛的是口腔溃疡。母亲疼得说不出话,用铅笔在病历本背面写字:"像含着一嘴玻璃"。周翠萍用小勺一点点喂流食,看着曾经能吃两大碗饺子的母亲,现在连米汤都咽得艰难。有一次母亲突然打翻碗,混着血丝的米汤洒在床单上,形成一幅抽象的画。

"对不起..."母亲像个犯错的孩子般嗫嚅。周翠萍别过脸去,假装整理窗帘,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眼泪。

第四个月的一个雨夜,母亲突然高烧到40度。CT显示放射性肺炎,白肺面积超过70%。ICU医生递来病危通知时,周翠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签不了字。

"放弃抢救吗?"医生再次确认。周翠萍望向弟弟,他正把脸埋在手心里,肩膀剧烈抖动。病床上,母亲戴着呼吸面罩,监护仪上的绿色曲线越来越平。

"继续救。"周翠萍听见自己说。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母亲——当死亡近在咫尺,所有豁达都是自欺欺人。

母亲终究没挺过那个夜晚。凌晨三点十七分,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就在护士准备撤掉呼吸机时,母亲突然睁开眼睛,扯下面罩。

"萍啊..."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妈怕..."这是周翠萍第一次听天不怕地不怕的母亲说怕。老人枯瘦的手抓住女儿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会儿...说不想治...是假的..."

监护仪上的绿线拉直了。母亲的手突然松开,像一只终于靠岸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