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调的凉风搅动着室内沉闷的空气,吹得我鼻腔深处泛起一丝滞涩的痒意。隔着半开的通风窗,楼下绿化带里夏蝉的嘶鸣声浪般涌进来,一阵高过一阵,几乎要盖过电脑主机运行的嗡鸣。这单调的鸣声,竟奇异地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撕开一道微小的缝隙,让一丝属于生活的气息,顽强地渗入了这方被工作占据的格子间。我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片刻,那些遥远童年里关于“借”与“还”的细碎声响,忽然被这蝉鸣从记忆深处唤醒了,清晰得如同昨日。

我年幼时生活的那个平原小村,没有贫瘠山村的嶙峋风骨,也未曾幸运地赶上第一波新农村的浪潮。它普通得如同一粒被遗忘的尘埃,静静地伏在广阔平原的褶皱里。岁月无声流淌,碾过了石磨盘吱呀的吟唱,也淹没了打麦场上麦粒与石磙子碰撞的喧嚣。我小小的身影,就在这新旧交替的缝隙里懵懂穿行。

那时,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像被雨水反复冲刷的土坯墙,透着一层洗旧的黄。我家在村里,勉强算是“正常”,可若仔细掂量,秤砣又分明向着“偏困难”的那头沉沉坠下。然而奇怪的是,父母的心肠却从未被这紧巴的日子勒细半分。尤其是母亲,对境况更不如我们的人家,总存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温暖。家里饭桌上,时常会多出一两张不属于我们兄妹的面孔——那是我的同学,母亲会毫不吝啬地从那有限的一盆菜里,匀出厚实的一勺,盛进他们的粗瓷碗里。

记忆里有个叫小娟的女孩,她家紧挨着村西头那条泛着碱花的臭水沟。我去过她家几次,那低矮的泥屋,昏暗如同永远等不到黎明的黄昏。他们家原本四口人,父母以及他们姐弟二人,后来父母离异,暴躁的父亲不让母亲带走任何一个孩子,却又把对她母亲的怨恨用残羹和皮鞭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可小娟平时却乐呵呵的,还大方的给我们展示皮鞭后的伤痕,她像个守护宝藏的精灵,总能从炕头破旧的木箱深处,变出些令人惊喜的玩意儿:一个边缘磨得光滑的彩色玻璃珠,几枚印着陌生花卉的糖纸,或者是一小截带着清香的彩色蜡笔头。她献宝似地递给我,眼里闪烁着珍宝的光芒。多年后,那些同学的名字在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可偶尔在集市上遇见,那些已然模糊的面孔竟能脱口唤出我的名字——或许是母亲当年无声播下的那点善意,竟在岁月里悄然结了籽。

大约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光景,一个同样平常的傍晚,放学的钟声悠长地回荡在校园上空。同班一个名叫翠萍的女孩,在教室门口那片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尘土里拦住了我。她脸上带着一种我后来才懂得的、混合着焦急与窘迫的神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

“能……能借我一块钱吗?”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风偷听了去,“就一天,明天一准还你!”

那“一块钱”三个字,像一枚小小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微澜。它确实不是个小数目。要知道,一块钱都可以买五个崭新的田字格本子,或者五茶碗喷香的炒瓜子,甚至整整十颗甜得发腻的蜜桃味水果糖!我犹豫着,手指在裤兜里捏紧了自己仅有的两枚硬币,那是母亲给我买铅笔的钱。可看着她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睛,那点犹豫像薄冰一样融化了。我掏出那枚带着体温的硬币,郑重地放进她汗湿的手心。她攥紧拳头,用力点头,仿佛立下一个山盟海誓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