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天一早,陈默去文化站时,周老头正趴在柜台上写春联。红纸上的“福”字歪歪扭扭,墨汁还没干。“你姥娘的皮影戏,那是真能勾人魂。”周老头放下毛笔,从抽屉里翻出本牛皮笔记本,“我爹当年是戏楼的账房,这上面记着1946年的事——有回演《白蛇传》,你姥娘的白娘子皮影,真从台上飞下来,把香烛店里王老板的眼镜给摘了,吓得他半年不敢进戏楼。”

笔记本里夹着张泛黄的戏票,上面印着“影仙儿献艺”,旁边画着个举着皮影的女子,眉眼和姥娘年轻时一模一样。“你姥娘的艺名就叫影仙儿,”周老头指着戏票,“那时候她才十八,跟沈先生搭档,一个唱一个演,红得发紫。沈先生是南方来的读书人,不光会写戏文,画的皮影比真人还俊,你姥娘那手绝活,都是他教的。”

“那1948年的火……”

周老头的手顿了顿,往窗外看了眼:“日本人投降那年冬天,镇上还驻着一小队溃兵,抢了粮店不够,又盯上戏楼。那天正演《长坂坡》,满场都是人,溃兵往后台扔了个燃烧弹,瞬间就烧起来了。”他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片烧焦的皮影碎片,“沈先生把你姥娘推出火场,自己回去拿戏箱子,就再没出来。火灭了之后,戏楼里全是焦黑的骨头,你姥娘蹲在那儿捡了三天,把能认出的都包起来了。”

陈默捏着那片焦黑的碎片,指尖传来刺骨的凉。他忽然想起箱底的戏服,领口内侧绣着朵半开的海棠——那是沈先生最喜欢的花。

从文化站出来,他拐去二舅家。二舅正蹲在灶台前烧火,火光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沈先生不是溃兵,是教书先生。”二舅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出来,“他爹是国民党军官,1947年被抓了,他才逃到咱这穷镇,隐姓埋名教孩子念书。你姥娘就是那时候跟他好上的,偷偷在戏楼后台拜了天地,红烛还是我偷家里的。”

他从炕洞里掏出的铁皮盒子,锈得快散架了。里面除了照片,还有半块咬过的麦芽糖,纸包着,硬得像石头。“这是沈先生最后给你姥娘的,”二舅的声音发颤,“火着起来那天,他往你姥娘手里塞了这个,说‘等我回来’。”

照片上的沈先生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举着个刚画好的皮影,眉眼温和得像春天的风。姥娘站在他身边,梳着两条麻花辫,手里攥着那半块麦芽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当天夜里,陈默又去了戏楼。月光把断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只伸向他的手。他踩着积雪走到戏台中央,把戏本子摊开,借着月光一页页翻——里面记着几十出戏的唱词,最后几页是沈先生的字迹,写着“影成需骨,魂附需血,月满则动,月缺则眠”。

“是沈先生吗?”他对着空荡的戏楼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断墙上的影子突然动了。老生皮影提着马鞭,花旦皮影挥着帕子,在墙上演起了《夫妻观灯》。唱到“你看那灯来灯去灯花放”时,陈默忽然看见老生皮影的靴底,沾着块焦黑的布片——和他白天摸到的碎片一模一样。

“骨头做影,血来养,三更月上,影还乡……”花旦皮影转过来,黑玛瑙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陈默猛地回头,看见姥娘站在戏楼门口,蓝布棉袄上落满雪,头发上结着冰碴,却笑盈盈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