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改编自1910—1911年东北鼠疫防治史实(伍连德医生组织隔离、焚尸与口罩推广等),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进行虚构创作。人物、地点部分为艺术化处理,请勿据此考证。

序幕:第七声

哈尔滨的冬夜,像把缓慢合拢的铁钳。松花江面冻得发黑,风把雪卷成一缕一缕的白烟,贴着地皮游走。傅家甸钟楼,在午夜十二点时偏偏敲了七下——叮、当、叮、当、叮、当、……叮——第七声被寒气掰断,悬在城市上空,如一截硬邦邦的气息。

邮差柳庆安踩着没膝的雪,抱着灰油纸包,站在东清铁路医院的院墙下。他还年轻,耳朵冻得通红,鼻孔里喷出两片白雾。墙上挂了一块木牌——“疫禁”。下面钉着一张泛黄的告示,墨细得像黑雪:

本埠桂月以来,病症急作。咳、热、吐血,皆殁于日夜之间。 伍某医(译名伍连德)谕:市人概戴口罩,死者悉焚以绝染。违者究。

柳庆安咽了口唾沫,扣门。三声。无回音。他把耳朵靠近门缝,听见“沙、沙”的摩擦,像厚纸相挤,又像有人在门后的黑暗里,捻动一张极薄的皮。

“送件!”他提高嗓门,白气从嘴里冲出,在门缝里被切成细丝,迅速断裂。风刮得门环乱跳,“当啷”几下之后,又是死沉。

他把油纸包往门槛上推。包里有什么滚了一下,发出冷硬的碰撞。风里有炭火的味道——不,是尸体焚烧后的甜腻焦味。柳庆安忽然觉得自己脸上那块粗布口罩紧了些,边缘刺痛。他忍不住把手伸过去,想把口罩往下拉一寸,好多吸几口外面的冷风。

就在手指触到绑绳的一瞬间,门缝里传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千万个肺泡同时皱缩,又像浸水的纸被慢慢拧干。那叹息后面带着人言——不是他的方言,不是满语,也不是俄语,而是一种干枯的、被火烤过的中文,“别——摘——”

柳庆安吓得手一缩。口罩下的热气冲上眼眶,他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喷嚏被口罩攥住,像一条鱼伏在网里。“别摘。”那声音又一次慢慢吐出来,这一次,他听清了,是女声。

他后退一步,脚陷进积雪。等他抬头,门缝里只剩风。柳庆安咬着牙,把包又往里推了一寸,仓皇回头,沿着墙根退走。他走了十步,又回头,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油纸包停在门槛内侧,像一个刚刚爬过门槛却被拽住脚的婴儿。

傅家甸钟楼,隔着白雪,向这边投来第七下钟声的余响。柳庆安突然想起一个传说:第七声落下,城门外的风就会长出眼睛。

一、归档人

2025年的沈落第一次见到那只口罩,是在黑龙江省档案馆的地下库房。库房里冷,恒温恒湿机器嗡嗡作响,像困兽耐心地舔着自己的牙。

她是新调来的编目员。那天她接到一个“晚清—民国时期卫生文书”的遗物箱,木箱边角磨得发白,上面用炭笔写着几个字:“伍公之物,不可混入。”

箱盖打开,气味像一朵死掉的花,从木纹里慢慢开出来。沈落低下头,看到了排列整齐的几样东西:一盏煤油灯,灯罩内侧黏着厚厚的烟碳;一叠用火漆封口的纸封,封面写着“隔离日记”;一枚金属牌,薄薄的,上面蚀刻着俄文和汉字:疫症通行证;还有一只口罩——灰白的,布料像是旧棉布,中间有一层黄蜡,四周缝线是密密短针,边角略发黑,仿佛长年浸在某种不肯干透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