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用镊子夹起口罩。口罩很轻,但沉沉地坠着,好像有一粒看不见的石子压在中心。她把手指贴上去,那块蜡层有细小的竖纹,像风吹过的雪面。

她把口罩放回去,翻出那叠隔离日记。第一页是工整的小楷:“光绪三十四年腊月初四,雪甚。”

她的心跳了一下。作为小说写作者,她见过太多“稀有素材”的诱惑,但档案里带火漆的封口提醒她保持冷静——这不是故事的草稿,这是历史把自己包好,递给后人的骨灰。

她把灯、口罩、日记一一编目。霜白的灯光下,她忽然看见口罩的折叠处有一线极浅的痕迹,像指甲划过的痕条。她瞇起眼,拿放大镜凑近看——那不是划痕,是字,极淡,像被什么东西烫过又迅速撤离,烫出一笔又一笔细到将碎的火纹:

——“别摘”。

沈落握着放大镜,手心渗出汗来。她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这只是错觉,可能是织布的经纬影子。她把口罩合好,装回袋里。

那天晚上,她把“隔离日记”带回宿舍(依规不得外带,她却为此破了例,像所有作家在素材面前破的那种例)。她对着书桌,拆开第一封火漆。火漆脆得像年糕边,咔嚓一声,碎成几瓣。

信纸展开,一股淡淡的、不可名状的味道蹿出来,像熄灭的药炉,又像雨后腐木。纸上是连着几日的短句,署名“梁同”。

二、隔离日记(节选)

腊月初四:伍医令焚尸。旧例土葬,不可行。昨夜风大,火堆旁多哭声。吾在堆外,戴口罩,以棍动之。火星上冲,似有小虫遍起。

腊月初五:医馆门前又有一邮差,送来油纸包一件,内或为医材。夜敲门声三,门缝有风作语,莫辨。

腊月初七:今日钟楼敲七下。平日正点十二,何故七?人言此为“疫钟”。医者曰,取奇数镇邪。

腊月十一:院内死者十九。伍医以棺罩蜡封,令夜间不得启。蜡滴如泪,心悸。

腊月十三:吾弟同安,猎得黄鼠。伍医见之色变,叱吾弟弃之。言此病由獾鼠而起。弟不信,偷食之,日暮胁痛。

腊月十五:同安死。面红唇黑,咳血如豆花。吾在夜,闻其于床榻上喑喑作息,似有风自其口中啸出。伍医命焚,吾手颤,不忍。口罩湿,呼吸里尽是气味。

腊月十七:城中戴口罩者多,有不信者,谓此纸布如何阻疫,不过取暖。夜半,有妇人临盆,忽止息。其夫谓吾:“借火。”吾给之灯,妇腹动如鼓,俄而冷。

腊月廿一:听闻有人私拆口罩,不堪闷热。翌日,便死。有人说,口罩里困着的,是死者最后一口气。摘之者,吸入其气,肺烂三日。

腊月廿四:风穿屋,灯摇。吾见墙影上,有人戴口罩,口罩没有绳,从影子的耳后穿出的是黑风。

除夕:城中炮仗稀。钟楼仍敲七下。伍医以口罩百余授军警。吾于夜闻有人在门外低语:“别摘。”

沈落读到“别摘”的时候,房间里暖风机“咔”的一声停了。这栋老宿舍整修欠费,暖气管偶尔打嗝。墙角的影子见风涨,拉成一条细线,直架到书桌边。

她把日记按住。纸边像澎湃的雪,轻轻起伏。她想:这本可以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历史纪实,却偏偏要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进黑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