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第二封也拆开。火漆碎得更脆。
三、灯与口
第二封里,除了字,还有两根夹在纸页之间的短短的、脆硬的纤维。沈落用镊子夹出来,放在白纸上。那是棉纱,像牙缝中卡住的食物丝。
正月初二:大雪。伍医命以稍厚之口罩,内浇蜡,外两层布,四角缝紧。彼曰:“风绕口鼻,如贼穿后门。蜡可堵也。”
正月初三:医馆火炉,昼夜不熄。焚尸之处,月夜观之,火光如花市。有人问,焚尽可否超脱。伍医不答。吾戴口罩,闻不清。
正月初五:一邮差,名庆安,复来。言曾遇门缝语,心惴惴。吾笑之。夜,果闻叹息,似有人从纸后呼吸。吾以指试之,纸冷如冰。
正月初七:钟楼之钟裂一缝。夜半数之,七响后余音摇摇,似未落地。伍医晨会,语曰:“城之气煞需封,钟声为钉。”众无语。
读到这里,沈落忍不住把那只旧口罩从袋里取出,搭在台灯旁。那口罩的形状在灯光里投下一枚酸涩的影子,像一张坠着嘴角的人脸。
“别摘。”她轻声念,像试口形。她伸手把口罩的下缘捻起一寸,又放下。那蜡层摩擦她指腹的瞬间,她竟听见极细极细的“沙”声。她猛地把手撤开。
窗外的风挟着雪粒子敲玻璃。她半边脸热,半边脸凉,感觉自己像坐在两个时代的交界处——一边是2025年的暖气,一边是1911年的炭火。
她把口罩塞回袋里,关灯,躺下,盯着天花板。目光习惯性地寻找文字。天花板上没有字,只有轻微的纹理,像水冻住的那一刻的皱。
她快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种声音:不是风,不是暖气,是一种在人的胸腔里滚动,又从布料中挤出来的声音。她翻身,瞪大眼。宿舍空无一人。声音像是从她的床头柜里发出的——那里,她把旧口罩连同日记放在抽屉。
“别摘。”
那语气就像一个多年未见的亲人隔着门说:开一下,我冻了。
四、黑雪
第二天上班,沈落把口罩、灯、日记都交回库房,按流程登记,复检。她不想再背回宿舍了。她对自己说:这一切不过是昨夜熬夜和冷气造成的错觉。
午后,档案馆顶窗漏下斜斜的一截天光,灰得像旧棉花。一个老研究员披着大衣来借卷宗,路过她的桌子,瞥见那盏煤油灯,忽然停住:“咦,这灯,我见过类似的。在江湾火葬场旧址挖地基的时候,挖出过好几盏。”
“江湾火葬场?”
“民国初年,哈尔滨周边设临时焚尸场。后来埋紧了。有一年拆迁,挖机掀开地皮,黑雪直往上冒。你没看过?风一来,地面像开锅,嗖嗖往外吐黑灰。”
“黑雪会吐?”
“你当是戏法?煤渣、灰和土夹杂的空腔一通风就往外冒,像吹灭蜡烛后烟不肯走似的。有次我亲眼看见一块冻土翻起来,里面有一只口罩,灰白的,边上全是小牙印一样的孔。”
沈落想起昨晚捻口罩时听到的那点“沙”。她点点头,敷衍过去。老研究员拎着卷宗走远,只留下一句悬在冷空气里的话:“黑雪,有时候不是雪。”
那天下班后,她绕道去了江湾旧址。如今那里是一片围挡起来的工地,冬天停工,里面积了很多雪。风从铁皮缝里钻出来,像齿轮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