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围挡外,望进去。雪地上有些微凸起,不知是埋的垃圾还是冻住的泥包。天色暗得很快。她本想就此离开,偏偏远处一个凸起随着风轻轻抖动了一下,像有人在雪下面轻轻吐气。
她揉了揉眼,又看——那凸起动了第二下。它不是埋物,是一层鼓起的薄膜。下一秒,那薄膜向上一拱,裂了一条缝。缝里慢腾腾伸出一角灰白的东西,像一枚折叠的口。
“别……摘……”
风声挤进围挡,像人说话。她踉跄着后退,撞在电线杆上。电线“嗡”地一颤。她捂住口鼻,竟下意识想找一块口罩戴上。
她走得匆忙,回到宿舍才发现自己的指尖还在抖。她打开水龙头洗手,水冷得刺骨。她朝镜子里看:自己脸色很白,嘴唇发干,像是从一场很旧的雪里刚刚钻出来的人。
五、宿风
“宿风”这个词,是第三封日记里第一次出现的。
正月十一:伍医戒,城中有“宿风”,宿于旧口,守尸风也。摘者吸之,肺溃。此说本荒唐,然近闻一役卒,夜挥棍于焚场,有风穿其口罩,次日解之,胸热,三日卒。
正月十二:吾弟同安夜来于梦,告我:“哥,我冷。”梦中其口鼻不见,只有一张布,布上写二字:“别摘”。
正月十三:午后钟声诡。有人数之,七响后空息不断,似有人于钟内吹气。吾恐,闭门。夜半,有人扣门三下,缓。吾以灯照门缝,见缝内似有一人影,影上无耳,口罩绳绕空。
正月十五:伍医赠我一灯,曰:此灯用医馆药油,夜巡焚场时点之。黑雪不起,宿风避之。
宿风——住在人的最后一口气里,像一粒从冬天带来的种子。沈落合上日记,心里产生了一个荒诞又固执的念头:如果宿风是真的,那它们如今住在哪里?
她想起江湾旧址的鼓胀。想起那只口罩。想起老研究员说的“黑雪不是雪”。城市的风每年都在更换,但有些风从来没走过——它们藏在地皮、楼板、缝隙、废弃的通风管里,等着某一个正午或者午夜,从某个可笑又严肃的缝里钻出来。
她决定做一件不合规的事:把那盏灯借出来一夜。她有馆里的钥匙,有借物权限。她甚至有一个没告诉任何人的动机:她想看看“宿风”能不能被灯吸引出来。
六、借灯
她在值班老杨打呵欠的时候,签了一张内部借出条,把盒中的煤油灯捧在怀里。她没有拿口罩——她怕。
夜里十一点,江湾旧址围挡外,风紧。她把灯放在地上,拧开油门,点火。灯焰先是发青,随后安稳成一朵毫无表情的黄色小花。灯罩内侧迅速结上一层薄薄的烟,像给透明的肺镀上一层煤。
她站在灯后。风从正对面来,眼里被吹出泪。她看见雪地上鼓起的那层薄膜在风中打着颤,像鱼鳃。灯焰稳稳地摇了一下,又稳住。风绕过灯罩,向上卷,然后从她的肩上滑过去。
“别——摘——”
这一次,声音没有来自风里,而是从她的脊背里透出来,像骨髓在说话。她下意识地抓住了灯柄。
雪地里那层薄膜裂得更大了,一枚灰白的口从里面缓缓钻出来——那不是人的嘴,是一只口罩,被什么东西从下往上托着。它抖了一下,像一只刚从水里湿淋淋爬上岸的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