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L市深秋的寒意来得猝不及防。

或许是前几日在文化中心茶叙后吹了风,或许是连日处理育才小学事件的后续压力悄然侵蚀,单伊伊终究还是没躲过这场流行性感冒。

低烧、鼻塞、咳嗽轮番上阵,让她一向引以为傲的精明头脑也蒙上了一层薄雾。

【弱点,有时也是契机。】

她戴着口罩,裹着厚厚的羊绒围巾,独自来到L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呼吸内科。

挂号、候诊、抽血化验……流程冗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的气息。

她安静地坐在候诊区的角落,闭目养神,尽量减少能量的消耗。

就在她拿着化验单,准备去找医生复诊时,一阵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嗓音,穿过嘈杂的人声,清晰地刺入她的耳膜。

“……许沁!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这声音… 孟宴臣?

单伊伊脚步微顿,循声望去。在相对僻静的急诊科走廊拐角处,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孟宴臣穿着深灰色大衣,身形挺拔,但此刻周身却笼罩着一层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怒意。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保温桶,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对面,是穿着白大褂、脸色苍白、眼眶泛红的许沁。

她双手环抱着自己,身体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受伤。

“我清醒得很!哥,我的事不用你管!”

许沁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倔强,“你除了拿钱压我,还会什么?宋焰他…他对我很好!”

“很好?!”孟宴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深深刺痛的、难以置信的愤怒。

却又被他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回喉咙,变成一种更加冰冷刺骨的质问:

“他对你好,就是让你跟着他吃打折的、连标签都看不清的过期牛排?!让你在超市里丢尽脸面?!让你现在为了他,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连着值了三个大夜班?!”

他举起手中的保温桶,声音压抑着风暴:

“妈熬了一早上的汤!让我送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盯着许沁眼下的乌青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心痛与怒火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许沁被他的质问逼得后退一步,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但语气更加尖锐:

“是!我就是喜欢吃打折牛排!我就是喜欢宋焰!不用你们孟家高高在上地施舍!也不用你来教训我!”

她猛地抬手,狠狠推开了孟宴臣递过来的保温桶!

“哐当!”

保温桶脱手飞出,砸在光洁的地砖上!

盖子摔开,滚烫的汤水和精致的食材泼洒了一地,浓香四溢,却衬得场面更加狼藉和难堪。

滚烫的汤汁甚至有几滴溅到了孟宴臣昂贵的手工皮鞋和裤脚上,留下深色的污渍。

他僵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又看向许沁那张写满抗拒和痛苦的脸,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愤怒、失望,还有一丝被至亲之人狠狠刺伤的痛楚。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紧如刀削,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

许沁也被自己失控的动作惊住了,看着地上泼洒的汤和哥哥裤脚的污渍,脸色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兄妹俩僵持在弥漫着汤香与硝烟的走廊里,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周围已有零星的病人和家属驻足,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咳嗽声,突兀地在不远处响起。

咳嗽声不大,却因为此刻走廊的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孟宴臣和许沁同时被这咳嗽声惊动,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单伊伊裹着厚厚的围巾,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因为咳嗽而泛着水光的眼睛。

她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拿着化验单和病历,正有些“尴尬”和无措地看着他们这边,似乎只是路过被呛到,又似乎是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惊扰。

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丝病中的虚弱和茫然,没有丝毫看热闹的意味,只有纯粹的、误入风暴中心的“无辜”。

孟宴臣眼中的风暴在看到单伊伊的瞬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惊愕、狼狈、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自己最失控、最不堪的时刻,再次遇见她!

地上的狼藉,裤脚的污渍,和许沁的争吵…

他从未想过会让她看到自己如此失态的一面!

许沁也认出了单伊伊——超市里那个让她和宋焰丢尽脸面的“路人甲”!

她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羞愤和怨怼,但此刻更强烈的情绪是难堪和想要逃离。

单伊伊仿佛才看清是他们,口罩外的眼睛微微睁大,流露出真实的“意外”。

她止住咳嗽,声音因为感冒而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语气是纯粹的关心和不解:

“孟先生?医生?你们…这是怎么了?”

她的目光自然扫过地上的汤渍和保温桶,又看向孟宴臣裤脚的污渍和许沁苍白的脸,眉头微微蹙起,带着善意的担忧,“医生,你脸色好差,是不是太累了?孟先生… 您没烫伤吧?”

她将重点放在了“健康”和“意外”上,巧妙地避开了争吵的核心。

她的出现和这“无心”的关切,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孟宴臣即将爆发的怒火,也打破了兄妹间那令人窒息的僵局。

孟宴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复杂地看了单伊伊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没事。”

许沁则像是找到了逃离的借口,猛地低下头,语速飞快地对孟宴臣说了一句:“哥… 我还有病人!”

说完,甚至不敢看单伊伊,转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旁边的医生值班室,砰地关上了门。

走廊里只剩下孟宴臣、单伊伊,和一地的狼藉。

尴尬和沉默弥漫开来。

单伊伊仿佛没感觉到尴尬,她看着地上的汤,语气带着点惋惜:“哎呀,这么好的汤,洒了真可惜…”

她目光转向孟宴臣裤脚的污渍,非常自然地提议道:“孟先生,急诊科这边有洗手间,您最好先去清理一下,免得烫伤了皮肤。”

她的建议纯粹出于实用和关心,没有丝毫多余的探究。

孟宴臣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脚,又看了看紧闭的值班室门,再看向眼前这个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眼睛、还在病中的女人。

所有的愤怒、失望和难堪,在她这份平静的、不带评判的“实用主义”关怀下,奇异地沉淀了下去。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解脱。

他弯腰,沉默地捡起那个摔瘪了的保温桶盖子,又将桶身扶正,然后对单伊伊微微颔首,转身走向洗手间的方向。

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和沉重。

单伊伊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间门口,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滩渐渐冷却的浓汤。

空气中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和消毒水的味道。

她轻轻咳嗽了两声,口罩下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兄妹反目,心结难解。】

【孟宴臣的软肋… 是许沁。】

她没有停留,也没有去清理地上的污渍,这显然不是她该做的事。

她只是拢了拢围巾,拿着自己的化验单,步履略显虚浮却依旧从容地,走向了呼吸内科诊室的方向。

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与她无关的、小小的意外插曲。

然而,在她转身的瞬间,急诊科值班室的门,悄然开了一条缝隙。

许沁苍白而复杂的脸出现在门缝后,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单伊伊离去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怨恨,还有一丝…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被看穿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