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的车准时停在丽景酒店楼下。
他亲自下车为单伊伊拉开车门。
她裹着柔软的羊绒开衫,脸色仍带着病后的些许苍白,但精神尚可,妆容清淡,只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澈。
见到他,她露出温婉的笑容:“孟先生,麻烦您了。”
“单小姐客气。”孟宴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看起来确实比早上在医院时好了一些,那份病弱的易碎感淡去,恢复了惯有的沉静。
车子驶向城市另一端,最终停在一处深巷里的青砖小院前。
院门古朴,悬着一盏昏黄灯笼,上书一个“隐”字。
推开厚重的木门,里面别有洞天:
小巧的庭院,几竿翠竹,一方活水,几尾锦鲤悠游。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质清香和隐约的食物香气,静谧得仿佛隔绝了尘世喧嚣。
“孟先生来了。”一位穿着素色布衣、气质温婉的中年女子迎出,笑容亲切自然,“这位就是单小姐吧?快请进,外面凉。”
她显然与孟宴臣熟识,称呼自然。
“云姐,打扰了。”孟宴臣微微颔首,对单伊伊介绍道,“单小姐,这是云姐,这里的老板兼主厨。”
“云姐您好。”单伊伊微笑问好,目光带着真诚的欣赏,“这小院真美,闹中取静。”
“单小姐喜欢就好。快里面坐,汤刚炖好。”
云姐引着二人穿过回廊,进入一间仅容一桌的雅室。
室内陈设极简,一扇雕花木窗正对着庭院的小景,桌上已摆好两副青瓷碗筷,暖黄的灯光下,氛围温馨而私密。
菜品陆续上来。
果然如孟宴臣所言,以汤羹和清淡小菜为主。
一道清澈见底、点缀着几粒鲜红枸杞的竹荪炖鸡汤被云姐亲自端上,香气瞬间盈满斗室。
“单小姐感冒刚好,先喝碗汤暖暖胃。”
孟宴臣拿起汤勺,亲自为单伊伊盛了一小碗,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体贴。
“谢谢孟先生。”单伊伊没有推辞,双手接过温热的汤碗,低头小口啜饮。
鸡汤清甜不腻,带着竹荪特有的清香和一丝药材的回甘,顺着喉咙滑下,暖意融融,确实熨帖。
“真好喝。”她由衷赞叹,眉眼舒展开来,流露出真实的舒适感。
“云姐的手艺,值得专程来一趟。”
孟宴臣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姿态放松了些许。
他观察着单伊伊,她安静喝汤的样子,专注而满足,那份在音乐剧包厢里的投入感似乎又回来了。
这让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也奇异地松弛了几分。
席间交谈轻松。
孟宴臣并未提及医院早上的事,单伊伊也只字不问。
话题围绕着云姐的手艺、小院的布置、L市一些不为人知的小景致展开。
单伊伊虽然话不多,但每每回应都恰到好处,带着一种沉静的倾听感,偶尔分享一点自己“休假”期间的见闻,也多是关于博物馆的某个展品或市场里偶遇的有趣小贩,语气平和,带着点不谙世事的“散漫”。
她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职业或背景的敏感话题,只展现着一个“病愈后享受美食和闲暇”的普通女孩形象。
孟宴臣的试探如同水滴落入深潭,悄无声息。
他提起音乐剧,她只谈剧情和演员的感染力;
他问及L市印象,她只谈风景和美食;
他甚至看似无意地提到省城某个知名的文化项目,她也只是表示“听说过,但不太了解详情”,将话题轻轻带过。
【防守,滴水不漏。】
晚餐过半,气氛融洽。
单伊伊放下汤匙,拿起纸巾轻轻按了按嘴角。
她似乎有些倦了,眼神略显朦胧,声音也带着点病后的绵软:
“这里的汤真是药膳级别的,感觉喝下去,人都精神了不少。”
她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不经意地感叹道,“要是医院里的药都这么管用又顺口,病人该少受多少罪啊。”
这话语带着点小女生的天真抱怨,合情合理。
孟宴臣正夹起一块清蒸鲈鱼,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抬眸看向单伊伊。她依旧看着窗外,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毫无心机,仿佛真的只是有感而发。
“单小姐似乎对医院印象不太好?”他放下筷子,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啊?”单伊伊仿佛才回过神,转过头,脸上带着点“失言”的不好意思,“没有没有,医生护士都很好。就是… 就是今天拿药的时候,看到隔壁窗口一个老爷爷,好像是为老伴拿药,药费单子老长一串,他对着单子算了半天钱,眉头皱得紧紧的… 看着有点心酸。”
她的描述带着清晰的画面感,语气里是纯粹的同情,“老人家不容易,要是药能便宜点,或者… 嗯,少开点不必要的贵药就好了。”
她最后这句补充,声音放得更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童言无忌”,仿佛只是基于对那位老人的同情而产生的、未经世事的朴素愿望。
孟宴臣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她的表情真挚,眼神清澈见底,找不到一丝作伪的痕迹。
那“老爷爷”的形象被她描绘得生动具体,足以引发任何人的恻隐之心。
她将矛头指向了“药价贵”和“不必要的贵药”,而非具体的人或事,切入点极其自然,且完全符合她此刻“善良但不懂内情”的人设。
但孟宴臣不是别人。
他是国坤的掌舵人,商场沉浮多年,对“过度医疗”、“带金销售”这些潜规则并非一无所知。
单伊伊这句看似无心的感叹,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精准地落在他心中某个被触动的点上。
他想起了许沁。
许沁的倔强、她与宋焰的纠缠、她对孟家“高高在上”的反感…
是否也掺杂着对医疗体系某些不公现象的无力感?
虽然许沁从未明说。
他想起了自己庞大的商业帝国,其中也涉足医药产业。
那些复杂的利益链条,他虽不直接参与,却也心知肚明。
“不必要的贵药…” 孟宴臣低声重复,目光并未从单伊伊脸上移开,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单小姐似乎… 很懂行?”
单伊伊立刻摆手,脸上露出“被误会”的慌乱和羞赧:
“孟先生说笑了!我哪里懂这些!就是…就是看到老人家为难,瞎感慨一句。您可别笑话我。”
她微微低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剩余的鸡汤,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她的反应完美无缺。
将“懂行”归因于“瞎感慨”,用“局促”掩饰可能的“失言”,再次强化了“天真善良”的表象。
孟宴臣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微微泛红的耳尖,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但那强烈的探究欲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了。
他见过太多人为了各种目的在他面前表演,或谄媚,或算计,或故作清高。
但眼前这个女人,她的“天真”与“善良”,无论是真是假,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不令人反感的真实感。
尤其是在她病弱未愈的状态下,这份“多愁善感”反而显得格外生动。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有再追问下去。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药价… 不必要的贵药…】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巨浪,却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扩散开去。
“民生多艰。”孟宴臣放下茶杯,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上位者俯瞰的感慨,却并非敷衍,“单小姐心善。”
单伊伊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坦然:“只是希望大家都少些烦恼罢了。”
她将话题轻轻揭过,重新专注于面前的美食,“云姐这道清炒时蔬也特别清爽,孟先生您尝尝?”
晚餐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孟宴臣没有再试探,单伊伊也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平和。
云姐送上自制的桂花米糕作为餐后甜点,清香软糯。
离开小院时,夜色已深。凉意更浓。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酒店的路上。车厢内一片安静。
单伊伊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目,似乎有些疲惫。
孟宴臣侧目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路灯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蜷缩在宽大的座椅里,显得格外纤细。
白天医院里那场风暴,音乐剧包厢里的专注,刚才晚餐时那“无心”的感慨…… 无数个她的片段在脑海中交织。
这个女人,像一本封面温婉、内页却写满未知文字的书。
他翻开了几页,看到了“天真”、“聪慧”、“善良”、“沉静”,却又隐隐感觉到下面隐藏着更复杂、更幽深的内容。
他想继续读下去,却找不到清晰的路径。
车子停在丽景酒店门口。
“单小姐,到了。”孟宴臣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内响起,低沉温和。
单伊伊“唔”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眼神带着点初醒的迷蒙:
“这么快… 谢谢孟先生,今晚的汤和菜都特别好,让您费心了。”
她坐直身体,准备下车。
“身体刚好,好好休息。”孟宴臣嘱咐了一句,看着她推开车门。
“嗯,您也是。晚安,孟先生。”
单伊伊站在车外,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对他露出一个温婉而略显疲惫的笑容,挥手告别。
孟宴臣颔首:“晚安。”
车门关上,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夜色。
单伊伊转身走进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脸上的疲惫瞬间褪去,只余一片温和的平静。
她步履从容地走向电梯。
车内,孟宴臣靠在后座,指尖无意识地在真皮扶手上敲击着。
他拿出手机,没有拨号,只是看着屏幕。屏幕上,是陈铭下午发来的关于“万家乐”超市后续处理完毕的确认信息。
他沉默片刻,退出信息,点开通讯录,找到陈铭的号码,编辑了一条新信息:
孟宴臣:查一下L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用药方面,注意,低调。
信息发出。
他收起手机,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逝的霓虹,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城市的流光,却深不见底。
【无心之言?】
【还是… 投石问路?】
无论答案是什么,那颗名为“心脉通”的石子,已经在他心中那片名为“单伊伊”的深潭里,激起了无法忽视的涟漪。
这场始于“答谢”的晚餐,终究在平静的表象下,搅动了更深的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