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内光线昏沉,只有壁灯在墙角投下一圈朦胧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浅淡的消毒水味和孟宴臣身上残留的烟草气息。
单伊伊坐在单人沙发里,背脊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落在床上沉睡的男人身上。
他睡得很沉,但绝不安稳。
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阴影,随着梦魇微微颤动,眉心那道深刻的褶皱始终未曾松开,仿佛在睡梦中依然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偶尔,他会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短促而压抑,身体也会无意识地绷紧,像一只在睡梦中依然警惕着危险的猛兽。
单伊伊没有动。
她的呼吸放得极轻,几乎与这寂静的空间融为一体,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冷静而专注的光芒。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观察者,细致地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分析着他情绪崩溃后的余波深度。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窗外,雨早已停歇,厚重的云层裂开缝隙,微弱的日光艰难地透进来,在地板上拉长了一道苍白的光带。
外间办公室地毯清理完毕,小陈轻手轻脚地放下温着的粥点,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绝对的安静留给了室内两人。
不知过了多久,孟宴臣的呼吸节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不再是那种沉入深渊般的沉重,而是带上了一丝挣扎着要浮出水面的急促。
他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陌生的、柔和的顶灯轮廓。
意识像沉船般缓慢上浮,带着剧烈的钝痛和强烈的迷茫。
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几秒钟后,昨夜那场荒诞的手术、许沁冰冷绝情的话语、还有那几乎将他灵魂撕裂的失望与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闭了闭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却在动作的瞬间,感受到了身旁的存在感。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
视线有些模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坐在沙发里的身影。
单伊伊。
她穿着那件属于他的深灰色大衣,身形在昏暗中显得有些单薄,但坐姿依旧笔直。
她的脸半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地映着一点壁灯的光,沉静得像月光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就坐在那里,无声无息,却像一座沉默的山峦,稳稳地矗立在他意识回归后这片狼藉的废墟之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安心与更复杂情绪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孟宴臣的喉咙,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来了。
那杯滚烫的咖啡,地毯上深褐色的污渍,还有……那个几乎用尽他所有力气的、绝望的拥抱。
以及她落在他背上那只手,带着安抚意味的、轻柔的拍抚。
记忆回笼带来的不是尴尬,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贪婪的依赖。
“你……”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得厉害,如同砂砾摩擦,“一直在这里?”
单伊伊微微动了动,身体前倾,从阴影中完全显露出来。
她的脸上没有刻意的关切,只有一种平静的温和。
“嗯。”她应了一声,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重新接了一杯温水,递到他面前。
“感觉怎么样?”
孟宴臣撑着身体坐起来,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透过玻璃传递到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
他喝了几口,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稍微驱散了脑中那沉重的混沌感。
“几点了?”他问,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探寻。
“下午两点。”单伊伊回答,语气平稳。
她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了一点厚重的遮光帘。
苍白的天光瞬间涌了进来,有些刺眼。
孟宴臣不适地眯了眯眼。
“您睡了将近六个小时。”她转过身,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朦胧,但声音依旧清晰。
“陈助理送来了粥点,一直在外面温着。您需要吃点东西。”
孟宴臣沉默着,没有回应食物的问题。
他放下水杯,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柔软的棉质家居服上,又缓缓移到单伊伊身上那件眼熟的大衣。
那件大衣此刻包裹着她,显得格外妥帖,仿佛本就该属于她。
“衣服……”他低声说,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确认。
“小陈送来的。”单伊伊自然地接话,仿佛他问的是她身上的大衣。
“很合身。”她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孟宴臣此刻死水般的心湖,漾开一圈微澜。
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锁住她:“为什么?”
为什么留下来?
为什么守着他?
为什么做这一切?
单伊伊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
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容纳一切。
“因为,”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词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您需要有人在。”
不是同情,甚至不是简单的“关心”。
是“需要”。
一种基于对他此刻状态的精准判断,一种基于她自身强大内核而自然流露的、近乎本能的支撑。
孟宴臣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身上那件象征着某种归属和慰藉的大衣,昨夜那排山倒海的痛苦和此刻这沉甸甸的疲惫,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安放的支点。
他需要有人在。
而她,就在这里。
这个认知,比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更有力量。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和……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粥……在哪?”
单伊伊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她转身走向休息室门口:“我去拿。”
她拉开门,外间办公室明亮的光线涌了进来。
小陈一直守在外面,见门打开,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如释重负。
“单小姐!孟总他……”
“醒了。”单伊伊打断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晰利落,“把粥送进来吧,温度刚好就行。”
“是!”小陈连忙点头,快步去端放在保温垫上的瓷盅。
单伊伊侧身让开,小陈端着温热的鸡丝粥和几样清爽小菜小心翼翼地走进休息室。
看到孟宴臣虽然憔悴但明显清醒地坐在床边,小陈的眼圈瞬间有些发红,声音都带着点哽咽:
“孟总,您吃点东西吧……”
孟宴臣摆了摆手,示意他放下。
小陈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又看了一眼单伊伊,见她微微点头,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再次关好门。
休息室里只剩下两人。
食物的香气淡淡地弥漫开来。
单伊伊没有上前帮忙,只是站在几步开外,看着孟宴臣自己拿起勺子,动作有些迟缓,但还算稳定地开始进食。
他吃得不多,速度也很慢,显然胃口不佳,但终究是吃了下去。
她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观众,给予他恢复体力和尊严的空间,不催促,不打扰,只是安静地存在。
孟宴臣吃了几口,放下勺子,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
他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看着她身上那件仿佛带着他体温的大衣,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这件大衣……很衬你。”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单伊伊闻言,微微侧过头看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
“是吗?”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孟先生的品味一向很好。”
这句看似恭维的话,由她平静无波地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熨帖感。
孟宴臣的心湖再次被轻轻拨动。他不再说话,低头又勉强吃了几口。
单伊伊耐心地等着他放下勺子,才上前一步,将空了大半的粥碗和碟子收拢到托盘里,动作自然流畅。
“再休息一会儿?”她询问,语气是建议,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孟宴臣靠回床头,揉了揉依旧胀痛的额角,巨大的疲惫感并未完全散去。
他看着单伊伊端着托盘走向门口的身影,那件深灰色大衣随着她的步伐划出利落的线条。
就在她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和一丝……潜藏的锐利:
“许沁那边……后续会怎样?”
单伊伊开门的动作顿住了。
她没有回头,背影在门口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几秒钟的沉默后,她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不带一丝情绪:
“孟先生,那是她的选择,她的因果。医院和警方会依据规程处理。至于舆论和社会评价……”
她微微侧过脸,露出一小段线条优美的下颌,“真相不会被永远掩盖。该承受的,一分都不会少。”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清晰地划下了界限——许沁的路,是她自己选的,后果也只能她自己承担。孟宴臣,不再是她的兜底者。
孟宴臣放在额角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看着单伊伊清冷的侧影,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
一种沉重的、带着解脱感的疲惫再次席卷了他。
是啊,他不再是了。
单伊伊拉开门,端着托盘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休息室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留下食物淡淡的余香。
孟宴臣靠在床头,闭上眼。
脑海里不再是许沁绝望的脸,而是单伊伊沉静的眼眸,她身上那件深灰色大衣的轮廓,还有她最后那句冰冷而清醒的话语。
心口的荒芜感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冰冷。在那片废墟之上,一个清晰而坚定的“锚点”已然落下。
他需要有人在。
而她,就在这里。
窗外,云层似乎又散开了一些,一缕更明亮的阳光穿透进来,恰好落在那件被单伊伊脱下、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深灰色大衣上。
新的航程,在尘埃落定与锚点稳固之后,已然悄然启航。
而手握航向的,似乎不再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