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孟宴臣在寂静里不知枯坐了多久。

休息室空气凝滞,残留的粥点香气与消毒水味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沉沉压在胸口。

他闭上眼,许沁那张决绝又沾满泪痕的脸庞试图再次占据脑海,却被另一道沉静如深潭的目光无声地截断。

单伊伊的眼睛。

穿着他那件深灰色大衣,坐在昏黄壁灯光晕里,像一座沉默的山。

“您需要有人在。”

那句话带着奇异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他心口那片荒芜焦土之上,并非填满,而是……锚定。

一种近乎贪婪的依赖感在疲惫的骨髓里悄然滋生。

他需要一点别的。

一点能撕开这窒息寂静的东西。

孟宴臣撑着依旧虚软的身体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相连的浴室。

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头脑似乎被强行撬开一丝缝隙。

他抬起头,镜中的男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眼神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空茫,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在眼底沉淀、凝聚。

他扯过毛巾擦脸,动作一顿。

门边的衣帽架上,挂着一件熨烫平整、质地精良的白色男士衬衫。

是昨晚小陈送来的替换衣物之一,全新的。

而旁边,原本搭着他那件深灰色大衣的位置,空了。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带着不合时宜的清晰。

他猛地拉开门,脚步比意识更快地跨了出去。

休息室外的小会客区空无一人。那件深灰色大衣被仔细叠好,端端正正放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像一件被郑重归还的珍贵物品。

旁边,放着单伊伊来时穿的、那套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套装的……外套。

只有外套。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清冽气息。

孟宴臣的目光定在紧闭的办公室主门方向,停顿了几秒,然后转向另一侧——通向内部小茶水间的磨砂玻璃门。

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被阴云过滤得极其黯淡的天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侧影轮廓。

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走过去,停在门外。

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停顿片刻,轻轻推开。

茶水间狭小。

单伊伊背对着门,站在料理台前的水槽边。

她微微低着头,似乎正在处理什么。

窗外灰白的光线勾勒着她纤细却挺直的颈项线条,向下延伸,没入宽大的……白色衬衫衣领。

正是衣帽架上那件新的、属于他的衬衫。

衬衫对她而言显然过于宽大,下摆随意地垂落,几乎遮到大腿中部,空荡荡的袖口被挽了几道,堆叠在纤细的手腕上方,露出一小截冷白的皮肤。

深灰色的女士西裤包裹着笔直的双腿,裤线依旧锋利,与上身那件柔软的、明显属于男性的衬衫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一种不动声色的僭越,一种无言的亲密。

她正低着头,仔细地搓洗着一小块深褐色的污渍。

孟宴臣认出那是他昨晚失控时泼洒在她套裙上的咖啡痕迹。

她洗得很专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水流哗哗地响着,在这片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孟宴臣靠在门框上,没有出声,只是看着。

看着她被宽大衬衫包裹的、显得格外单薄的肩背线条;

看着她挽起袖口露出的那截手腕;

看着她垂落的长发下,一小片细腻的颈侧肌肤。

一种陌生的、带着尖锐暖意的情绪,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堆积如山的疲惫和空茫,直抵心脏深处。

那感觉如此汹涌,甚至让他呼吸微微一窒。

他需要有人在。

而这个人,此刻穿着他的衬衫,在为他清洗昨晚狼狈的痕迹。

单伊伊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她关掉水龙头,拿起旁边干净的毛巾,开始专注地按压吸干那块清洗过的布料上的水分。

水声停止,狭小空间里的寂静瞬间变得清晰可闻。

她似乎察觉到了背后的注视,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依旧不疾不徐,直到将那块布料处理得看不出明显水痕。

然后,她才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撞破的窘迫,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

额角几缕碎发被水汽沾湿,贴在光洁的皮肤上。

那双眼睛在黯淡天光下,清澈得惊人,直直迎上孟宴臣深不见底的目光。

“吵到您了?”她开口,声音如同浸在冷泉里的玉石,清冽平静。

孟宴臣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缓缓下移,最终落在她身上那件属于他的白色衬衫上。

宽大的领口微敞,锁骨的线条若隐若现。那柔和的白色布料包裹着她,像一层无声的宣告。

“没有。”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宿夜未消的沙哑,目光却牢牢锁住她,仿佛在确认某种刚刚破土而出的、无比真实的认知。

“衣服……”

“抱歉,擅自借用了。”单伊伊的视线也落回自己身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那件大衣很暖和,但清洗污渍时,总不好穿着它。”

她抬手,指尖极其自然地拂过衬衫肩部的一道细微折痕,动作带着一种坦荡的随意。

“孟先生的衬衫,面料很好。”

最后这句轻描淡写的评价,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过孟宴臣此刻异常敏锐的神经末梢。

他看着她拂过肩头的手指,那指尖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热度,穿透了空气,烙印在他衬衫的布料上,也烙在他的感知里。

心湖之下蛰伏的某种东西,被这平静的触碰彻底惊醒,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破水而出。

他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她。

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带着探寻,更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攫取。

这目光不再是昨夜风暴中的茫然寻找,而是像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全然陌生的珍宝。

单伊伊在他专注得近乎具有实质重量的目光里,神色依旧纹丝不动。

她拿起料理台上那件处理过的深灰色女士西装外套,动作流畅地穿上。

属于他的宽大白衬衫被妥帖地遮盖在剪裁合体的外套之下,只留下一圈雪白的领口边缘和袖口的一点翻折,成为外套严谨线条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的破绽。

“您应该再休息一下。”她系好外套最后一粒纽扣,抬眸看向他,语气恢复了那种温和却带着无形距离感的建议,“您的脸色还很差。”

孟宴臣终于动了。

他没有回应休息的建议,反而向前迈了一步,走进这狭小的茶水间。

空间瞬间显得更加逼仄,他身上清冽的烟草气息混合着洗漱后的水汽,无声地弥漫开来,几乎将单伊伊笼罩其中。

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从她一丝不苟的领口,缓缓移到她沉静的眼眸深处。

“你呢?”他问,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砂砾打磨过的质感,“守了一夜。”

单伊伊微微偏了下头,一缕湿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颈侧,在灰白的晨光里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

“我习惯了。”她答得极其简单,避开了他问题里可能存在的任何指向“辛苦”或“付出”的暗示,仿佛那不过是呼吸般自然的事情。

习惯了什么?习惯了不眠?习惯了守护?还是习惯了他?

孟宴臣的目光在她颈侧那缕湿发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对上她的眼睛。

那里面是一片坦然的平静,深不见底,却又清晰地映着他此刻的身影——苍白,疲惫,眼神却不再涣散,反而凝聚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灼热的东西。

他忽然伸出手。

动作并不快,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迟疑,却又异常坚定。

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她颈侧那一小片被湿发沾染的皮肤。

单伊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张瞬间拉满的弓弦,随即又在那微凉的触感下极其克制地放松下来。

她没有后退,也没有躲闪,只是抬起眼睫,更深地看进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漩涡里。

那眼神带着无声的询问,沉静如初,却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将他指尖传递的那点微凉,瞬间点燃成燎原的灼热。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触感微凉而干燥。那一点微凉的接触,却像带着无形的电流,瞬间穿透皮肤,沿着脊椎无声地窜起,激起一片细微的战栗。

单伊伊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只是眼睫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蝴蝶翅膀掠过深潭。

孟宴臣的指尖在她颈侧那片微凉的肌肤上停留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立刻收回。

他的目光像沉甸的锁链,牢牢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从那片平静无波的深潭之下,探寻出某种被刻意隐藏的暗涌。

指腹下的肌肤细腻,带着沐浴后微潮的暖意。

这暖意与他指尖的微凉形成奇异的交融,无声地传递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指腹下那细微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平稳而有力,如同她这个人一样,似乎永远不会真正失控。

但这平稳之下呢?

他的指尖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节弯曲,不再是单纯的触碰,而是带上了若有似无的、沿着她颈侧优美线条滑动的意图。

那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

单伊伊依旧没有动。

只是那潭沉静的水面之下,似乎有更深的暗流被这缓慢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抚触搅动。

她迎着他的目光,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裂开一丝几不可察的缝隙,泄露出一丝极其隐蔽的、属于狩猎者的锐利光芒——快得如同错觉,瞬间又被更深的平静覆盖。

“孟先生?”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略低了一分,尾音带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被强行压平的微扬。

这微小的变化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孟宴臣紧绷的心弦上拨动出清晰的回响。

孟宴臣的手指倏然顿住。

那沿着她颈侧曲线滑动的意图被强行掐断。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的暗色情绪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汹涌着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失控的冲动——想用力确认这具躯壳下真实的温度,想撕开那层永远平静的面具,看看那之下是否也如自己一般,正经历着无声的惊涛骇浪。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某种过于灼热的硬块。

指腹下细腻肌肤传来的稳定脉搏,此刻却成了对他内心躁动最鲜明的嘲讽。

几秒钟的死寂对峙,空气凝滞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最终,那翻腾的暗涌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按捺下去。

他缓缓地、极其克制地收回了手指。

指尖离开皮肤的瞬间,带起一阵微妙的、令人心悸的空虚感。

那片被他触碰过的肌肤,仿佛还残留着属于他指腹的微凉薄茧的印记,在寂静的空气里无声地发烫。

“头发,”孟宴臣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紧绷感,目光却没有离开她颈侧那一缕微湿的发梢,“湿的。”

一个苍白又笨拙的解释。

与他眼底尚未完全平息的汹涌暗潮格格不入。

单伊伊的目光在他收回的手指上极快地掠过,随即重新落回他脸上。

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她没有去拂开颈侧那缕湿发,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一点水而已,没关系。”她淡淡地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与温和,仿佛刚才那无声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角力从未发生。

她侧身,准备从这过分逼仄的空间和他极具压迫感的气息笼罩中退出去。

就在她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孟宴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却又奇异地糅杂着一丝刚刚被点燃、尚未熄灭的余烬:

“那件衬衫……”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落在她外套领口露出的那圈雪白边缘,“穿着吧。”

单伊伊的脚步顿住,侧头看他。

“外面冷。”孟宴臣补充道,视线移开,望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语气听不出情绪,“新的。不必还了。”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关于天气的客观事实。

但“不必还了”四个字,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头,在单伊伊平静的眼底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沉默了一瞬,没有推拒,也没有道谢。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清晰,简洁。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深灰色套装的背影依旧挺拔利落,步伐平稳,只有那从外套袖口翻折处露出的一小截属于他的、过于宽大的白色衬衫袖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一道无声的烙印,宣告着某种隐秘的归属。

孟宴臣独自站在重新恢复寂静的茶水间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种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水汽。

他缓缓抬起刚刚触碰过她颈侧的那只手,指尖仿佛还带着那片肌肤细腻微暖的触感,以及那平稳之下、被他短暂惊扰的脉搏跳动。

他需要有人在。

而这个人,刚刚穿着他的衬衫,被他指尖的温度短暂地标记过,平静地接受了他带着占有意味的馈赠,然后离开了。

窗外,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终于被风撕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一束真正的、带着暖意的金芒,毫无预兆地刺破阴霾,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那件被单伊伊仔细叠好、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深灰色大衣上。

那束光,像一枚滚烫的金印,烙印在昨日狼狈的废墟之上。

孟宴臣看着那道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悬的指尖,一种陌生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温度,正从心脏深处,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