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晨光被劣质遮光帘滤成浑浊的灰黄色,吝啬地涂抹在连锁酒店标准间的米色地毯上。

单伊伊赤脚踩过那片黯淡的光斑,丝绸睡袍下摆无声拂过脚踝。

手机屏幕在床头柜幽暗的光线下亮起,内部邮件标题简洁如冰刃:

【关于参加“深化治理能力”专题研讨班的紧急通知】。

地点:邻省清源山会议中心。时间:即刻报到,全封闭七日。

视线在“即刻报到”四字上滑过,无波无澜。

指尖轻点回复“收到,按时报到”。

转身,睡袍带子滑落肩头,步履迅捷无声。

她拉开简易衣柜,目光掠过挂着的几套深色职业装,精准抽出最不易起皱的两套。

二十寸登机箱摊开在狭窄的过道上,衣物被迅速卷起、压实,棱角分明。

洗漱包、充电器、薄薄几份核心文件……必需品在沉默中归位。

拉链合拢的声响在标准间压抑的寂静里格外刺耳。

她最后扫了一眼这间毫无个性、充斥着消毒水和尘螨气息的临时囚笼。

床头柜上,昨夜喝剩的半杯水凝着冷气。

玄关处,感应灯在阴影里散发着孤零零的惨白光晕。

她没有关掉它。

提起箱子,拉开门,身影无声融入走廊更亮的白炽灯光里。

门在身后合拢,锁舌“咔哒”轻扣。

玄关那点惨白的光,成了她留给这空荡格子的唯一痕迹。

———

国坤顶层,晨会的余温裹挟着未散的咖啡因气息。

孟宴臣深陷高背椅,指尖无意识捻着未点燃的烟。

昨夜风暴的沉铅坠在骨缝,但一种更尖锐的、需要抓住实体的焦灼,正啃噬着那点残存的冷静。

他拿起手机。

屏幕干净得像被格式化。这空白,此刻如同挑衅。

点开通讯录,拨出那个没有名字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等待音。

一声,两声,三声……无人接听。

眉心刻痕加深。

指尖的烟被捏出细微的褶皱。

挂断,重拨。等待音。无人接听。

第三次重拨。

漫长的忙音如同冰锥,刺穿着凝滞的空气。

耐心在无声中崩出裂痕。

他猛地将手机扣在红木桌面,“咚”一声闷响。手背青筋如虬结的藤蔓。

“小陈!”声音不高,淬着冰。

门应声而开,小陈屏息:“孟总?”

“单小姐。”孟宴臣目光如刀,钉在窗外铅灰色的楼宇丛林上,下颌绷成冷硬的线,“人在哪。立刻。”

“是!我马上联系……” 小陈语速飞快。

“不是联系!”命令斩钉截铁,寒意刺骨,“定位。我要位置。现在!”

小陈心头剧震,不敢有半分迟疑:“明白!”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办公室死寂。

孟宴臣闭上眼。昨夜碎片在神经末梢爆裂——茶水间昏光下她被宽大衬衫包裹的纤薄肩线,颈侧那片细腻到几乎透明的皮肤,平静接受“不必还了”时从深灰外套领口露出的那一圈刺目的雪白……

与许沁那张被泪水和怨恨扭曲的脸猛烈冲撞。

烦躁如毒火焚心。

他猛地睁眼,抓起车钥匙,撞开办公室门冲入专属电梯。

黑色宾利引擎发出压抑的嘶吼,车身如离弦之箭,蛮横地撕裂清晨拥堵的车流。

导航上闪烁的红点最终停在一家连锁商务酒店的停车场入口。

他甩上车门,无视保安的询问,大步穿过旋转门,闯入弥漫着廉价香氛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大堂。

前台职业性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先生,请问您找哪位?需要登记……”

“单伊伊。房号。”孟宴臣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前台电脑屏幕。

前台被他气势所慑,手指下意识在键盘上敲击,随即面露难色:

“抱歉先生,单小姐……系统显示她已于一小时前退房。”

退房。

两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砸在耳膜上。

孟宴臣下颌线绷得更紧,周身气压骤降:“她住过的房间。带我去。”

“这……这不合规定,先生!客人隐私……”前台的声音开始发颤。

“房号!”孟宴臣的耐心彻底告罄,一个字,重若千钧。

前台被他眼底翻涌的骇人风暴惊住,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屏幕:

“7……7012。但房间已经退订,清洁可能已经……”

孟宴臣没再听下去,转身大步走向电梯间。

电梯缓慢上升的数字如同凌迟。

七楼走廊铺着暗红色化纤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死寂得令人窒息。

他停在7012门口。

厚重的深色木门紧闭。

门把手上方,“请勿打扰”的红色指示灯幽暗地亮着,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他抬手,指节重重叩在门板上。

“叩、叩、叩。”

沉闷的声响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随即被厚厚的地毯吞噬。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死寂从门缝里渗透出来。

他加重了力道。

“砰!砰!砰!”

指关节撞击木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焦灼。

门板纹丝不动。

里面是彻底的、令人心慌的空无。

孟宴臣收回手,指节处传来隐隐的痛感。他猛地转身,背脊重重抵在冰凉粗糙的墙壁瓷砖上。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直刺皮肤,却压不下心口那股燎原的灼烧感。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那猩红的“7”个未接来电,如同七个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

落地窗外,城市在阴沉的天空下苏醒,灰蒙蒙的楼宇如同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他抬起手,拇指悬在那个没有名字的号码上方,指关节因用力抵着墙壁而微微发白。

屏幕上的猩红数字,像一只只嘲讽的眼睛。

他深深吸了一口走廊里浑浊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用力按下了第八次重拨键。

听筒里,等待接通的单调长音再次响起,每一声都敲打在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一声…… 两声…… 三声……

就在那催命般的长音即将耗尽最后一丝耐心,坠入永恒的忙音深渊之前——

“嘟”声戛然而止。

电话,接通了。

电流带来轻微的沙沙底噪,背景音是空旷的寂静,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而虚无的容器。

短暂的停顿,如同电波在确认彼此的存在,又像无声的角力。

然后,一个清冽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气息的女声,穿透了冰冷的电波和酒店浑浊的空气,清晰地抵达他的耳膜:

“孟总?” 声音微微上扬,尾音拖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戏谑的玩味,“这个时间……查岗?”

那声音里没有惊讶,没有长途奔波的疲惫,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轻笑。

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脆,冰冷,精准地砸在孟宴臣此刻翻腾着焦灼与暴戾的心湖之上,激起一片无声的、冰冷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