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苏念选择了香寮。此刻的她,渴望极致的安静,渴望被那种奇异的香气包围,隔绝外面那个令她窒息的世界。

推开香寮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更加浓郁、醇厚、层次丰富到难以形容的香气瞬间将她包裹。这香气不像普通寺庙里单一的檀香或线香,它沉静、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底蕴,却奇异地升腾起温暖的甜意和木质特有的醇厚,仿佛蕴藏着森林的呼吸、泥土的记忆、阳光的恩泽,甚至…还有一丝大海的辽阔。

香寮不大,光线有些幽暗。靠墙是一排排古旧的木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深褐色、黄褐色、甚至带着墨绿纹理的木头块、碎屑、粉末。屋子中央,一张巨大的、被无数工具和香料覆盖得几乎看不见原色的长木桌旁,坐着一位老人。

老人身形瘦削,背脊却挺得笔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袖口挽起,露出筋骨分明、布满岁月痕迹的手。他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手里一块形状奇特的深色木头,用小刀极其缓慢、细致地刮下薄如蝉翼的木屑,动作专注得如同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听到开门声,他微微侧过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异常平静的脸,眼神锐利而温和。

“林师傅,这是新来的义工,苏念。”老妇人介绍道,“她想在香寮帮忙。”

林师傅的目光在苏念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表面的疲惫和伪装,看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用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普通话,声音低沉而沙哑:“嗯。去那边,把筛好的香粉,按格子里的标签,分装到瓷罐里。清点,莫要扬尘。”

他的手指了指角落一张小桌。桌上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竹筛,里面是不同细度、不同颜色的粉末,旁边有一叠素白的小瓷罐和写着标签的纸条。

“好。”苏念低声应道。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开始工作。指尖触碰到那些细腻的粉末,冰凉又带着奇异的油润感。她学着林师傅的样子,屏住呼吸,动作轻缓,将粉末一点点倾倒入瓷罐。空气中那沉静的香气似乎更加清晰了,丝丝缕缕钻入她的鼻腔,沁入她的肺腑,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着她紧绷的神经和心头的褶皱。

日子就在这幽静的香寮里,在沉香的萦绕中,缓慢流淌。

苏念沉默地做着林师傅交代的一切:清洗、晾晒那些奇形怪状的香材;用石臼或碾槽将硬质的香料研磨成粉;一遍遍地过筛,分离出不同粗细的颗粒;按照林师傅偶尔口述的、极其模糊的比例,尝试着将几种粉末混合在一起,加水揉捏成香泥;或者,就是长时间地坐在小凳上,用最细的砂纸,一遍遍打磨那些刚被清理出来的、带着泥土或海生物痕迹的沉香碎料。

林师傅话极少,像个沉默的礁石。大部分时间,他要么在长桌前专注地处理香材,要么就坐在香寮门口的小竹椅上,对着大海的方向,安静地抽着水烟,眼神悠远。苏念不问,他也不教。只在她动作明显错误时,才用眼神或者一个简短的“不对”示意。

这沉默的劳作,却成了苏念最好的良药。她不再需要去想那些恶毒的评论,去想被解约的合同,去想前途尽毁的绝望。她的视界缩小到眼前这一方木桌,缩小到指尖触碰到的每一块纹理奇特的香木,每一粒散发着奇异气息的粉末。汗水浸湿她的鬓角,腰背因长时间的弓坐而酸痛,指尖被粗糙的香料和工具磨得起了薄茧,甚至不小心被小刀划破。但每一次疼痛,每一次专注于指尖的触感与鼻端的芬芳,都让她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地从那片污浊的泥潭中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