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藏经于骨

1937年,日军逼近敦煌。

守窟道士陈守拙接到密令:焚毁藏经洞万卷经书,绝不可落入敌手。

他跪在千年佛窟前,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这双手曾因祖上王道士贱卖经卷而饱受唾骂。

“烧?”他抚过经卷上北魏的墨迹,“祖宗造的孽,该由子孙来赎。”

暴雨夜,日军大佐用全村性命逼他交出经书。

陈守拙解开道袍:“经卷在此。”

他胸腔内,最后十卷佛经被油布包裹,随心跳起伏。

手术刀寒光闪过:“大佐,您要的经书……取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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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危山黝黑的山体在西北凛冽的夜风中沉默着,像一尊蹲伏了亿万年的巨兽。风卷起戈壁滩上干燥的沙砾,噼噼啪啪地抽打在莫高窟崖壁那些蜂窝般的洞窟入口上,发出一种空洞又执拗的声响,仿佛无数个朝代消逝前最后一声悠长的叹息。

陈守拙佝偻着背,身影被洞窟深处唯一一盏摇曳的豆油灯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壁画上某个不安定的精魂。他提着那盏锈迹斑斑的铁皮油灯,灯油浑浊,火苗细小却顽固地跳跃着,驱散着洞窟入口一小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昏黄的光晕勉强舔舐着甬道两侧的壁画——佛陀低垂的眼睑在光影晃动间似乎有了开合的错觉,金刚怒目的轮廓在斑驳的泥皮剥落处更显狰狞,飞天飘逸的裙裾在幽暗里仿佛真的在无声拂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混合了尘土、朽木、颜料和一丝若有若无动物膻腥的气息,那是时间本身被密闭了千百年后沉淀下来的味道。

他停下脚步,粗糙的手指习惯性地、近乎虔诚地抚过一面壁画的边缘。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是颜料龟裂后细小的缝隙。他闭着眼,指腹下能清晰地勾勒出那尊供养菩萨衣褶的每一道流畅婉转的线条。这里每一寸被风沙侵蚀的墙皮,每一块因地震而松动脱落的泥块,都像刻在他骨头缝里的印记。

窟外,风声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凄厉地呼啸着穿过崖壁间嶙峋的缝隙,如同无数幽魂在哭号,又似某种不祥的号角正由远及近。这风声里,似乎还夹杂着别的声响,一种沉闷的、节奏混乱的震动,隐隐约约,从遥远得几乎超出听觉范围的地方传来。

陈守拙布满褶皱的眼皮猛地一颤。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沉闷的震动消失了,只剩下风鬼哭狼嚎的呼啸。或许只是风声的错觉?他心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却丝毫没有松动。

他提着灯,脚步沉重地挪回莫高窟北端那座依着崖壁搭建、早已歪斜破败的小道观。油灯昏暗的光晕驱不散屋内的阴冷和空旷,泥墙在风中簌簌地掉着土渣。墙角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上,一个粗陶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水,旁边是一小团黑乎乎的杂粮馍馍,硬得像戈壁滩上的石头。这就是他一天的口粮。

他刚在吱呀作响的破凳子上坐下,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

“守拙叔!守拙叔!”声音带着哭腔,是村东头李家的栓柱,一个半大小子。

陈守拙的心倏地沉了下去,直坠冰窖。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凳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门被撞开了,栓柱像颗炮弹一样冲进来,一头栽倒在地上,浑身尘土,脸上全是汗水和泪水混成的泥道道,嘴唇发紫,上气不接下气:“鬼……鬼子……好多……好多铁壳子车……烟……烟尘……遮了半边天……往……往这边来了!”他手指着门外黑漆漆的戈壁方向,眼神里是纯粹的、未加掩饰的恐惧,如同被狼群盯上的羊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