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母亲葬礼后,我在她枕头下发现一个雕着逆时针藤蔓的木盒。 放一件遗物进去,就能回到与它相关的记忆现场,以旁观者身份重温5分钟。 旧钢笔带我回她年轻时写作的深夜,看见她揉着手腕把退稿信藏进抽屉最底层。 泛黄游乐园票根里,发现她省下午餐钱给我买棉花糖,自己胃疼得蹲在洗手间发抖。 直到放入父亲送的旧围巾,记忆里父母激烈争吵的画面突然卡顿—— 母亲在23点45分准时消失10分钟,回来时围巾沾着不属于父亲的雪松香水味。 葬礼那天,我颤抖着放入最后一件遗物:确诊阿尔兹海默症那天的日历纸。 记忆里她茫然撕着花瓣:“忘了也好…那些债…” 我冲回老宅撬开地下室,找到她藏了三十年的账本。 泛黄纸页上写满还款记录,最新一行墨迹未干: “还清最后一份人情,终于能干干净净去见你了。” 署名是二十年前车祸身亡的钢琴老师。

殡仪馆的冷气像是浸透了骨髓的冰水,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和劣质香烛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甜腥。我麻木地站在告别厅角落,看着那些或熟悉或模糊的面孔轮番上前,对着玻璃罩下那张被化妆师修饰得近乎陌生的脸鞠躬、低语、抹泪。母亲躺在那里,穿着她生前唯一一件体面的深紫色丝绒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颊甚至被扑上了淡淡的腮红,仿佛只是陷入一场过于疲惫的午睡。

可我知道不是。

那张平静面容下,是阿尔兹海默症最后几年里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灵魂,是那些时而清醒时而混乱的呓语,是逐渐认不出我的茫然眼神,以及最终,身体机能无可挽回的崩坏。死亡,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解脱。对我,则是空荡荡的钝痛,像心脏被挖走了一块,留下一个呼呼漏风的洞。

“节哀,小然。”一个远房亲戚拍着我的肩膀,声音带着程式化的沉重。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视线掠过人群,落在前排那个空着的座位上。父亲的位置。他终究没有来。意料之中。他和母亲之间那些经年累月的冰冷沟壑,连死亡也无法填平。

仪式结束。人群像退潮般散去,留下更深的寂静和更刺鼻的香烛味。我独自留下处理后续,签字,确认骨灰盒,听工作人员用毫无波澜的语调交代存放事宜。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声音模糊,动作迟缓。

回到母亲那间住了几十年的、如今已显得格外空旷寂寥的老房子,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勉强挤过蒙尘的窗棂,在积着薄灰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带,照出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尘埃。属于母亲的气息——淡淡的药味、旧书页的霉味、还有一丝她惯用的廉价雪花膏的甜香——尚未完全散去,混杂在尘埃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过往。

我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进她的卧室。这里还维持着她最后一次住院前的样子。床铺有些凌乱,仿佛主人只是临时起身。床头柜上放着半杯凉透的水,几瓶治疗神经退化的药,还有一本翻旧了的相册。我坐到床边,指尖拂过冰冷的床单,那空荡荡的触感让心口的洞又开始隐隐作痛。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枕头。枕套洗得发白,边角起了毛球。就在枕头边缘靠近床头的位置,有一个微微的隆起。我下意识地伸手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