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暑假像是被谁猛地拽开了闸门,刚考完最后一门数学,我就把书包往教室后排的杂物堆里一塞。课本和试卷从裂开的书包缝里掉出来,混着粉笔头和断铅笔,像堆没人管的野草。回家路上,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自行车经过,车斗里的保温箱盖没盖严,露出半截花花绿绿的包装纸,甜丝丝的凉气顺着风飘过来。我咽了口唾沫,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五毛钱,最终还是攥紧了拳头——这钱得留着买河湾最时兴的塑料虾笼。
刚到巷口就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喊,声音裹着槐树叶的影子落在我脚边:“隔壁张老师的书法班开课了,我给你报了名,明天就去。”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五毛钱被捏得更皱了。张老师是前两年从中学退休的语文老师,听说写得一手好字,只是平时总待在自家那间爬满牵牛花的小屋里,很少出来。我见过他几次,都是在清晨,他背着手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盯着树干上的什么东西看,眼镜片厚得像瓶底,阳光照上去,能看见里面晃悠的树影。
“我想去河湾摸虾。”我踢着脚下的石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母亲正用竹竿打槐树上的槐米,青绿色的小花簌簌往下掉,落在她的蓝布衫上:“摸虾能摸出大学问?张老师年轻时得过书法比赛的奖,多少人想拜师呢。”她把竹竿往墙上一靠,过来拍了拍我后背,“总比在家野着强,去学点规矩。”
书法班设在居委会那排老平房里,一共三间,我们用的是最东头那间,窗户正对着老槐树。十二张木桌是从学校淘汰下来的,桌面坑坑洼洼,边缘掉了漆,露出里面浅黄色的木头,像块被啃了一半的绿豆糕。桌子拼成长方形,中间留着条窄窄的过道,够一个人侧着身子走。墙角堆着几捆宣纸,用粗麻绳捆着,纸角都卷了边,散发着淡淡的草木味。
第一天去时,已经来了七个孩子。后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碎花裙的女生,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绸带,正低头用手指在桌面上划来划去。我刚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她就转过头来,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我叫小雨,你呢?”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南方口音,后来才知道,她是跟着外婆来避暑的,家在苏州。
张老师进来时,我们正凑在一起看小雨带来的苏绣手帕,上面绣着只戏水的鸳鸯,针脚细得像头发丝。他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走到讲台上解开,里面露出几支粗细不一的毛笔、一个砚台,还有一叠裁好的毛边纸。“先学握笔。”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小石子投进水里,我们立刻坐直了身子。
张老师的袖口总系着蓝布套袖,洗得有些发白,露出的手腕上有块浅褐色的印记。“这是三十年前写坏的第一张《兰亭》留的印。”他见我们盯着那印记看,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荡开。他教我们握笔,掌心要空得能放下一个鸡蛋,笔杆要直,像院子里的竹竿。我捏着笔杆像抓着只受惊的鸟,手一抖,墨汁就在宣纸上洇出个黑疙瘩,引得后排的男生窃笑。张老师走过来,掌心覆在我手背上,他的手心暖暖的,带着点墨香:“腕子要活,像荡在水面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