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排的男生叫大壮,是巷口修车铺老板的儿子,总爱把铅笔削得尖尖的往别人背后戳。他握笔像攥着扳手,写出来的字横七竖八,张老师说他的字“带着股机油味”。有次大壮偷偷往墨汁里掺了肥皂水,写出来的字泛着白沫,被张老师发现了,也没批评,只是让他把掺了肥皂水的墨汁喝一口。大壮脸憋得通红,捏着鼻子抿了一小口,从此再不敢捣乱。
真正的乐趣是在午后。太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晒得短短的,蝉在树叶里声嘶力竭地叫,像在开一场永不散场的演唱会。张老师有个搪瓷缸,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白瓷,他总泡着胖大海和枸杞,水是琥珀色的,喝到最后,胖大海像朵泡发的木耳沉在缸底。喝完茶,他就往墙角的藤椅上一靠,摇着蒲扇打盹,蒲扇是竹编的,边缘磨得光滑,扇面上画着只笨拙的仙鹤,不知道是谁画的。
我们这帮孩子便趁机偷着换临帖。张老师给我们安排的临帖各有不同,我临的是柳公权的《玄秘塔》,笔画横平竖直,像排站军姿的士兵,写得久了,手腕酸得像灌了铅。小雨临的是《曹全碑》,隶书的笔画弯弯绕绕,像刚抽条的柳丝,尤其是横画末尾的挑脚,俏皮得像小姑娘的辫子。我总趁张老师打盹时,把小雨的临帖换过来,她也不恼,只是抿着嘴笑,伸手把我写歪的“之”字描直。
有次换临帖时,胳膊肘不小心碰倒了墨水瓶,深黑色的墨汁顺着桌缝往下流,在青砖地上漫出朵不规则的云。我和小雨慌忙去够桌角的抹布,抹布是块洗得发白的旧毛巾,沾了水往地上擦,却越擦越花,墨渍像长了腿似的往四周跑。张老师被我们的动静惊醒,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我们吓得手都僵了,以为要挨骂。他却蹲下来,凑近了看地上的墨渍,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这墨渍有意思,像《祭侄文稿》里那笔飞白。”
我们都不知道《祭侄文稿》是什么,只敢愣愣地看着他。他便从藤椅上坐起来,从蓝布包里翻出本泛黄的字帖,指着上面的字说:“颜真卿写这篇字时,心里不好受,笔锋都带着劲儿,墨有时候浓有时候淡,就像心里的浪。”他的手指在字帖上轻轻划过,“写字不只是把笔画写对,得让字里有气,有你自己的气。”那天下午,他没让我们临帖,而是讲了好多关于书法的故事,说王羲之写《兰亭序》时喝了酒,说怀素和尚练字把木板都写穿了,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的白衬衫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幅流动的画。
后来我迷上了在废报纸背面画小人。先用淡墨勾轮廓,再蘸浓墨点眼睛,画张飞时,络腮胡要用逆锋扫出来,墨色深一块浅一块,像真的长满了硬茬;画林黛玉时,裙裾得用侧锋拖,笔锋轻轻一带,就能画出飘起来的感觉。小雨总凑过来看,说我画的薛宝钗像她二姨,“嘴角那颗痣都一样”。她二姨我见过一次,是个梳着发髻的阿姨,总穿件月白色的旗袍,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确实和我画的小人有几分像。
我们发现居委会仓库里堆着捆旧报纸,是前几年的《人民日报》,纸页已经发黄,边缘脆得一碰就掉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