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水像疯了一样抽打着殡仪馆铅灰色的外墙,把“静安殡仪馆”那几个冰冷的金属大字冲刷得模糊不清。窗户上凝结的水珠不断扭曲、滚落,把外面路灯昏黄的光晕扯成一条条诡谲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那股永远也散不去的味儿——消毒水刺鼻的廉香气,混杂着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铁锈和旧木头的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叫林墨,在这地方当遗体整容师,干了三年。别人忌讳这地方,忌讳这行当,避之唯恐不及。可对我来说,这反而像是一种奇特的庇护所。我生来就不太一样,打从记事起,就能“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不是鬼魂那种飘忽的影像,而是死者最后几秒残留的意识碎片,像老旧的胶片电影,在他们失去生命的躯体上无声播放,一闪而过。我管这叫“走马灯”。它们大多混乱、模糊,充斥着极致的痛苦或彻底的茫然,偶尔也会闪过一星半点温暖的画面。看得多了,就像看多了重复播放的默片,最初的惊悸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近乎职业性的、带着疲惫的审视。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雨腥味的冷风卷了进来,吹得桌上的文件哗啦作响。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架着一个湿漉漉的担架床挤了进来,雨水顺着他们的雨衣边缘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滩一小滩深色的水迹。带头的那个很年轻,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紧紧抿着,透着一股初次接触这种场面的紧张和不适,肩章上的星星还很新。另一个年长些,眼神疲惫,动作倒是麻利。

“林师傅,麻烦你了。”年长的警察声音沙哑,带着熬夜后的干涩,他指了指担架上那个被黑色裹尸袋完全覆盖的人形轮廓,“刚送来的,女大学生,叫周晓雯,说是……跳楼自杀。”他顿了顿,语气里没什么波澜,像是在念一份枯燥的报告。

“学校那边已经通知家属了。”年轻警察补充了一句,声音绷得有点紧,眼神飘忽着,不太敢看那裹尸袋。

“放那边吧。”我指了指停尸间里空着的那张不锈钢台面,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揭开裹尸袋拉链的“嗤啦”声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一张年轻得令人心碎的脸庞露了出来。苍白,冰冷,湿漉漉的黑发黏在额角和脸颊,像海藻。五官清秀,带着未完全脱去的稚气,眼睛紧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的皮肤上投下两道小小的阴影。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没有完全擦干净的血迹。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T恤和牛仔裤,很普通的学生打扮,只是此刻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僵硬的线条。

年轻警察喉结滚动了一下,飞快地别开了脸。

我戴上薄薄的橡胶手套,指尖触碰到她冰冷额头的瞬间,熟悉的、带着微弱电流感的嗡鸣就在颅骨深处响起。眼前猛地一花,视野像是被强行接入了一个信号不稳的频道。

走马灯开始了。

画面抖动着,极其不稳定。先是飞速掠过模糊的、向上延伸的楼梯扶手,金属栏杆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紧接着,是顶楼天台边缘粗糙的水泥台面,冰冷硌手。画面陡然拔高,变成了令人眩晕的俯冲视角——大地在急速放大,路灯的光晕拉长成刺眼的光线,楼下小花园里矮冬青的深绿色块狰狞地扑面而来……剧烈的失重感猛地攫住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