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屋内,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却不再只有令人窒息的空洞。那件带着体温的夹袄,像一个无声的承诺,一种沉甸甸的联结,悄然在这冰冷的破屋里滋生。曾庆依旧沉默地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赵文裹紧夹袄,感受着那点来之不易的暖意,目光落在曾庆放在身旁的那把乌沉沉的古刀上。刀柄磨损得光滑,在微弱炭火的映照下,隐约可见一道极其古旧、几乎难以辨认的刻痕。他心头微动,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这把刀,是否也曾在无数个这样的寒夜,沉默地见证过什么?但疲惫和温暖最终压倒了一切,他靠着冰冷的土墙,在这千年之前的风雪夜中,第一次沉沉睡去,眉头不再紧锁。

时光如长安城外的渭水,看似平静,却在不经意间,已奔流了数百年。

明嘉靖年间,苏州城。运河如一条碧绿的玉带穿城而过,两岸杨柳堆烟,画舫如织,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不绝。曾庆坐在临河一座雅致茶楼的二楼凭栏处。他换了一身质料上乘的宝蓝绸直裰,面容依旧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模样,只是眉宇间沉淀着一种与外表极不相称的、看尽千帆的沉寂。他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杯碧螺春,茶汤清亮,热气氤氲,他却似乎没有品尝的兴致,目光沉静地投向楼下熙熙攘攘的码头。

人声鼎沸中,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突兀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这身打扮在满街宽袍大袖的明代人群中,如同仙鹤立于鸡群,瞬间吸引了无数惊诧、好奇甚至略带敌意的目光。他中等身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沉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精明。他手里提着一个样式同样古怪的黑色硬壳皮箱,步履从容地穿过人群,目标明确地朝着曾庆所在的茶楼走来。

曾庆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杯中的茶水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是他。纵然时光流转数百年,纵然面容已褪去青涩,添了风霜,添了沉稳,但那眉宇间的轮廓,那骨子里的某种特质……是赵文!只是,不再是那个在长安泥泞中惊慌失措的年轻人。

楼梯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片刻,穿着西装的赵文出现在楼梯口。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二楼寥寥无几的茶客,瞬间便锁定了窗边的曾庆。他的脸上没有重逢的惊喜,没有时空错乱的惶恐,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平静,仿佛赴一场早已约定的会面。

他径直走到曾庆对面的空位坐下,将那只黑色皮箱轻轻放在脚边。动作自然而熟稔。

“曾兄,别来无恙。”赵文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笃定。他自然地拿起桌上另一个空杯,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动作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嘉靖年间的碧螺春,清雅尤胜后世。”他轻轻啜了一口,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落在曾庆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曾庆平静地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赵文那身格格不入的西装上,又滑向他脚边那只硬壳皮箱。他的眼神深邃依旧,没有波澜,只是淡淡地问:“这次,又来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