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介没有动,只是嘴角,在灼热的空气里,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他对着那片阴影,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慢点吃……噎着了。” 风卷起他脚边几粒细小的砂石,打着旋儿飘向大海的方向。
日子像被海风推着,一天天滑过。康介的口袋里,总装着点东西:可能是半个皱巴巴的饭团,可能是母亲早餐摊上卖剩下的、炸得不太好看的鱼块,也可能是他在海边礁石缝里摸到的小海螺肉。他每天下午都会“路过”那片防波堤。起初,那灰色的影子只在他放好东西、远远退开后才会出现,叼了食物便立刻消失。后来,它出现的速度快了一些,甚至会在康介放下食物后,从渔网后面探出半个脑袋,警惕地张望片刻。再后来,康介尝试着坐着不动,只是把食物放在脚边不远的地方。那个小身影会迟疑地靠近,一步,两步,飞快地叼走食物,又退开。每一次靠近,康介都能更清晰地看到它右耳那个小小的缺口,像被谁粗暴地撕掉了一角。
阿旺——康介在心里这样叫它。母亲小春用鼻尖把它推到最前面吃猫粮的画面,似乎穿透了时间,模糊地印在康介的脑海里。他对着那谨慎靠近的小东西,小声地唤:“阿旺?”
那灰狗叼着食物正要后退的步子顿住了。它抬起头,那对深潭般的眼睛望向康介,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混杂着惊愕、困惑,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的、如同萤火般的暖意。它没有应声,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极沙哑的咕噜,像是生锈的门轴被艰难地推开。它不再立刻跑远,而是站在原地,飞快地把食物吞下,然后才转身,消失在渔网堆和废弃轮胎构筑的迷宫深处。它转身时,康介注意到它那只带着厚痂的前爪,依旧不敢完全着力。
一种奇异的默契,在咸腥的海风和灼热的阳光里悄然滋生。阿旺开始允许康介在它吃东西时,待在稍近一点的地方。康介会低声对它说话,说海鸥今天抢了谁的鱼,说码头又来了什么新船,也说些琐碎的、连自己都觉得无聊的事。阿旺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偶尔喉咙里发出一点嘶哑的回应,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吃着康介带来的食物。只有在康介无意中动作稍大,或者远处传来卡车引擎的轰鸣时,它才会猛地绷紧身体,眼中瞬间燃起惊惧的火焰,喉咙里挤出那种砂纸摩擦般的警告声,随时准备逃离。
“不怕,”康介总是立刻停下动作,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这里没人抓你。”他尝试着伸出手,停在半空,掌心向上。阿旺会死死盯着那只手,身体微微后倾,喉咙里的嘶声持续着,直到康介慢慢把手收回。
信任的壁垒,比礁石更坚硬,也比海浪冲刷下的沙堡更脆弱。它需要时间,需要无数个微小瞬间的堆叠。康介不急。他每天来,如同赴一个无声的约。夏日的天空高远,海水蓝得晃眼,但只有在这片破败的防波堤下,在阿旺小心翼翼靠近又退开的循环里,康介才觉得自己胸腔里那个巨大的、冰冷的洞,似乎被某种温暖的东西,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填塞着。
直到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傍晚。天空被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捂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热的水汽。康介刚走到堤岸附近,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狂风骤然卷起,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皮肤上生疼。海浪被激怒了,咆哮着疯狂扑向岸边,掀起浑浊的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