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吃点,看你瘦的。”他总是这么说,皱着眉头,眼神里是货真价实的担忧和心疼。
最温暖的记忆,是在冬天。武汉的冬天,湿冷入骨,宿舍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小的、功率不高的电暖器。夜里,我们裹在同一条厚重的棉被里,像两只相互依偎取暖的小兽。他的怀抱总是滚烫的,手臂环着我的腰,把我整个圈在怀里。我的后背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一下,又一下,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拍打着薄薄的玻璃窗。屋里,昏黄的灯光下,小小的电暖器散发出橘红色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暖烘烘的、带着点植物纤维被烘烤的气息。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声音压得低低的,怕惊扰了这寒夜里难得的静谧和温暖。
“老婆,等以后咱们有钱了,买个带地暖的房子,冬天就不怕冷了。”他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朦胧,热气拂过我的耳廓,痒痒的。
“嗯。”我把冰凉的手塞进他同样温热的手掌里,汲取着源源不断的热量,“还要有个大阳台,可以晒太阳。”
“好,都听你的。”他收紧了手臂,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声音渐渐低下去,“睡吧……”
那些贫穷却滚烫的日子,像被炉火烘烤过的蜜糖,粘稠、浓烈、甜得发齁,却也带着一种几乎要被这甜蜜灼伤的预感。窗外的寒风、狭小的房间、电暖器单调的嗡鸣、他怀抱的温度和心跳……所有的细节都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真实感,烙印在记忆深处。
一年后,他辞去了那份看不到太多上升空间的工作。一个熟识的师兄在上海一家发展迅猛的科技公司给他牵了线。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去闯一闯。“老婆,”他走前用力抱着我,手臂箍得我生疼,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等我站稳脚跟,接你去上海!或者……我们就在武汉扎根!这次,我一定要给你挣个像样的未来!”
他走了。武汉到上海的距离,在地图上只是短短一截,却足以让思念发酵成蚀骨的煎熬。我们开始靠一根细细的电话线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情感。起初,电话粥是滚烫的,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分享不完的见闻和想念。渐渐地,那滚烫的温度开始冷却。他越来越忙,电话那头的声音常常带着浓重的疲惫,有时甚至说着说着就没了声息,只剩下均匀的呼吸。我在这头握着听筒,听着那遥远而模糊的呼吸声,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江底。
时间在话筒两端无声地流走,像握不住的沙。武汉的夏天依旧酷热难当,工厂车间里机器的轰鸣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粉尘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闷浊气味。流水线上的零件永无止境地流淌过来,我的双手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劳作中变得粗糙麻木,只有偶尔瞥见窗外刺眼的阳光,才会恍惚想起,那个曾说要给我“像样未来”的人,此刻正活在怎样一个流光溢彩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是不是早已不再需要我这个灰扑扑的工厂女工?
2014年的春节,裹挟着武汉特有的湿冷气息,终于还是来了。陈启星回来了,带着一身风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上海这座大都市打磨过的、更加锐利沉稳的气质。他穿着质地考究的深灰色大衣,站在我家那栋位于城郊结合部、墙壁斑驳的老旧居民楼下,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