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再次回到我身边时,眼神里有种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的轻松。我再也忍不住:“妈!您明知道……明知道那钱可能……可能打了水漂,为什么还要给?给了钱不算,还专门跑去买苹果?”我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因等待而生的烦躁。地下通道浑浊的暖风裹挟着人群的气味扑面而来,闷得人发慌。
母亲停下脚步,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站内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眼角的皱纹里,像刻下的年轮。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喧嚣:“琨儿,妈种了一辈子地,看人看事,不敢说十拿九稳,但心里多少有杆秤。”她顿了顿,眼神望向远处虚空的一点,又收回来落在我脸上,“可这秤啊,不是拿来量别人是真是假的。妈就想啊,”她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万一她不是骗子呢?万一她儿子真躺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呢?这五十块和几个苹果,兴许就能帮人熬过一道鬼门关。”
我被这朴素逻辑里的巨大力量震住了,一时无言。母亲的目光却更加深邃,像投入石子的古井,漾开层层波纹:“退一万步讲,”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世间最朴素的真理,“万一……她真是个骗子,那不更好吗?”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那不正说明,她儿子没得那个要命的病?平平安安的?这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吗?”
我怔在原地,如遭雷击。地下通道里浑浊的暖风依旧吹着,周围是鼎沸的人声和列车进站的呼啸,但母亲那两句话,却像两枚滚烫的烙印,带着难以置信的澄澈与重量,穿透所有嘈杂,深深镌刻进我的耳膜,继而沉入心底最深处,激起一片无声的惊涛骇浪。原来善良的天平,竟可以如此校准——秤量不是真假,而是那“万一”背后,一个母亲心中对另一个母亲、对生命最卑微也最宏大的祈愿。这祈愿本身,已超越了算计,成为寒夜里的微光。
多年后,另一个冬天。深夜加完班,走出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才发现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细密的雪粒子被寒风裹挟着,横冲直撞,打在脸上生疼。城市在雪幕中变得模糊而安静,霓虹灯的光晕在飞舞的雪片中晕染开来,透出一种冰冷的繁华。我竖起大衣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不远处那座熟悉的天桥。桥上车流稀少,尾灯在雪帘后拉出长长的、模糊的红线。
刚踏上桥面湿滑的台阶,一个几乎被积雪覆盖的小小身影便撞入眼帘。桥中央避风的位置,一个老太太蜷缩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塑料布,上面零星摆着几双手工缝制的棉鞋垫、几双毛线手套,还有几个针脚粗糙的布娃娃。风雪几乎将她淹没,她努力缩着脖子,头上裹着厚厚的旧围巾,只露出一双被寒风吹得通红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偶尔经过的寥寥行人。那姿态,像一株即将被彻底掩埋的枯草,带着无声的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