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北京西站人潮涌动,声浪裹挟着浑浊的暖气扑面而来。我踮起脚尖,在无数攒动的头颅缝隙里,终于捕捉到母亲的身影。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袄,肩头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压弯了腰,正随着人流缓慢地移动,像一株逆流而上的浮萍。我的心被那沉甸甸的袋子狠狠坠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不由分说夺下那袋子扛在自己肩上,分量着实不轻。“妈!不是早说了,别带这么多,北京啥没有?”
母亲抬手抹了把额角细密的汗珠,露出我熟悉的、带点歉意的笑纹:“自家地里长的花生、红薯,吃着香。你爸……特意挑的。”她说话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站前广场一角吸了过去——那里围着稀稀拉拉几个人。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臃肿旧棉衣的老太太跪在地上,面前摊开一张纸板,上面用歪扭的大字写着:“儿子癌症,求好心人救命”。寒风吹得纸板微微颤动,也吹乱了她额前几缕灰白干枯的头发,她低垂着头,偶尔抬起,浑浊的目光扫过匆匆而过的鞋履。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拽住母亲的胳膊:“妈,快走吧,地铁站人多,别挤着。”这种场面在北京太寻常了,寻常到几乎成为都市景观的一部分。我拉着她就要汇入通往地铁站的人流,可手臂上传来的却是一股执拗的、向下坠的力量。母亲钉在了原地,目光焦着在那个跪着的身影上,喃喃道:“……看着,比我还苦呢。”她挣脱我的手,竟一步步朝那人群走去。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在那老太太面前蹲了下来,两人低声交谈起来。我无奈地跟过去,站在几步外焦灼地看着表盘。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们的声音低得被嘈杂完全吞没,只看见母亲频频点头,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悲悯。最终,母亲掏出了那个用旧手帕仔细包裹的小布包,打开,露出里面几张卷了边的零钱和几张颜色更深的大钞——那显然是临行前父亲塞给她的“体己”。她毫不犹豫地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绿色钞票,递了过去。老太太惊愕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只是深深、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花白的发顶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妈!”我几乎失声叫出来,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臂,“您……您知道这五十块……能买多少东西吗?”1996年,五十元不是小数目,那是我两年多的工资。“再说了,这种……”后面“骗子”两个字,终究被母亲突然转过来的眼神堵在了喉咙里。那眼神里没有糊涂,只有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没回应我的惊愕,只是轻轻拍了拍老太太枯瘦的手背,然后转身示意我该走了。我满腹疑虑地跟在后面,穿过广场走向地铁口,一路沉默。就在我们即将踏入地下通道入口的刹那,母亲猛地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刚才那个角落,眉头紧锁,仿佛被什么念头攫住了。她突然把手里提着的装着自家红薯、花生的布兜塞给我:“琨儿,你在这等会儿,妈去去就回!”不等我反应,她已转身快步往回走,步履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急切,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寒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我单薄的外套,扎在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