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她的摊前停下。她浑浊的眼睛立刻亮起一点微弱的希望,努力挺直些佝偻的背,冻得发僵的手指笨拙地拢了拢摊子上那些同样沾着雪粒的商品:“先生,看看……鞋垫暖和,手套也厚实……”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被寒冷冻住的颤抖尾音。她呵出的白气在昏黄路灯下迅速消散,如同她渺茫的生机。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眼前的风雪、天桥、老人……与多年前北京西站广场上那个寒风中的身影,猝不及防地重叠在一起。母亲递出那张五十元时沉静的眼神,买回苹果时冻红的脸颊,还有那句“万一她不是呢?”……所有褪色的画面骤然鲜明,裹挟着彼时那直击心灵的滚烫暖流,汹涌地回溯,瞬间击穿了我这些年构筑的、包裹着精明与疏离的厚茧。
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声音放得很轻:“老人家,这么晚了,天又冷,怎么还在这儿?”
她咧了咧冻得发紫的嘴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能卖一点是一点……家里……还有个瘫在床上的老头子,等着抓药呢。”那笑容牵动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像被寒风撕裂的土地。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薄薄的旧棉衣,身体无法控制地轻轻哆嗦着。
没有犹豫,没有权衡,一种近乎本能的力量驱动着我。我伸手拂去塑料布上的积雪,指了指那几双鞋垫、手套和布娃娃:“这些都给我吧。您数数,一共多少?”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随即涌上巨大的惶恐:“都……都要?先生,这……这……”她慌乱地低头,粗糙开裂的手指笨拙地拨弄着摊子上那几件可怜的商品,嘴里念念叨叨地计算着,声音抖得厉害:“鞋垫……三双……手套两双……娃娃两个……这……这……”她显然从未遇到过这样“豪爽”的顾客,一时算得磕磕绊绊,数字在寒冷和激动中变得支离破碎。
“别急,慢慢算。”我耐心地等着,风雪在耳边呼啸。眼前是她冻得通红开裂的手指,与记忆深处那只接过母亲苹果的枯槁的手,奇异地交叠在一起,传递着同一种无声的、令人心碎的颤抖。
她终于报出一个极低的数字,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羞愧和不安,仿佛在索要一笔巨款。我点点头,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没有细数,直接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手里——那金额,远超她所有货物的价值。她的手指触碰到钱币的刹那,像被烫到般猛地一缩,随即难以置信地攥紧,仿佛那是救命的神符。她抬起头看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瞬间在冻得发紫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温热的水痕,又被寒风迅速冷却。
“谢谢……谢谢大好人啊……”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给我鞠躬,佝偻的身体在寒风中摇晃。
“快回家吧,老人家!”我连忙扶住她瘦小的胳膊,阻止她起身,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试图盖过呼啸的风雪,“雪太大了,路上小心滑!” 我帮她快速收起那张空荡荡的塑料布和板凳。她紧紧攥着手里的钱,又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墨,混合着感激、难以置信和一种终于可以结束煎熬的解脱。然后,她一步一滑,小心翼翼地扶着冰冷的桥栏,蹒跚着走下台阶,瘦小的身影很快被漫天风雪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