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叫林晚。一个和她人一样安静的名字。

她总是独来独往,像教室里的一个透明影子。课间喧闹的浪潮涌起又退去,她依旧安静地坐在那个靠墙的角落,微微垂着头,大多数时候在看书,偶尔,会拿出一个厚厚的速写本,铅笔在纸上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她画得专注,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有一次,前排几个男生追逐打闹,撞歪了她的桌子。她的铅笔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几支笔滚落出来,其中一个小小的白色塑料药瓶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弯腰捡起。药瓶很轻,标签上印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夹杂着几个我能勉强认出的化学名称。我把它递还过去。她抬起头,那双眼睛很大,瞳仁是极深的黑,像蒙着清晨薄雾的深潭,望不到底。她接过药瓶,指尖冰凉,触碰到我掌心时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谢谢。”她的声音很低,轻得像一声叹息,随即迅速把药瓶塞回桌肚深处。

那冰凉的触感和药瓶上密密麻麻的异国文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无声无息地扎进了我的心底。

后来,我发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注意她的去向。放学铃声一响,她总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低着头,混在第一批涌出教室的人流里,很快消失在教学楼的转角。她的方向,与大多数同学回家的方向截然相反。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一个放学的黄昏,夕阳把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空气里浮动着初冬特有的清冽干燥。我远远地跟在林晚后面,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她走得依旧很慢,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书包,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伶仃。穿过喧闹的街道,走过几条狭窄的、两旁栽着法国梧桐的小路,周围的景象渐渐变得冷清。最终,她拐进了一条被高大围墙夹着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街道。街的尽头,矗立着一栋方方正正、毫无装饰的灰白色建筑——市第一医院。

她熟门熟路地穿过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像一条无声无息的小鱼汇入了水流,径直走进了住院部大楼。玻璃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站在医院门口巨大的、爬着枯藤的花坛边,傍晚的风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疾病和衰败的冰凉气息,吹透了我单薄的校服。夕阳最后的余晖给冰冷的医院大楼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却丝毫无法驱散它骨子里透出的那种坚硬和冷漠。那一刻,我仿佛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线上,身后是车水马龙、充满烟火气的街道,眼前,则是这沉默矗立的白色巨兽,吞吐着无数隐秘的痛苦和未知。林晚那苍白得透明的脸,和她习惯性按在心口的手,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里,骤然被赋予了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现实意义。谜底昭然若揭,却沉重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

几天后的午休,教学楼顶层的天台空旷无人。冬日的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风很大,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掠过耳边,吹得人脸颊生疼。我推开通往天台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一眼就看到了她。

林晚背对着我,站在天台边缘的矮墙前。她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色毛衣,风毫无顾忌地灌进去,把毛衣吹得紧贴在背上,勾勒出过分纤细的轮廓。她微微仰着头,望着远处铅灰色的天空,背影在空旷的天台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孤单,仿佛随时会被这凛冽的风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