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寂静的重量
我妈下葬后的第三天,家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儿,终于被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挤了出去。是寂静,带着回音的那种,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房间的角落。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费劲,像是在挪动看不见的巨石。我缩在客厅沙发的凹陷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脱线的沙发套边缘,那一点毛茸茸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在感。窗外的世界车水马龙,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朦胧而遥远。社交?外面那些面孔,那些声音,那些挤挤挨挨的热闹,光是想象一下,胸口就像被塞进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沉甸甸又冷得窒息。
门锁轻微地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打破了黏稠的空气。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心脏在肋骨下狂跳,身体不由自主地蜷得更紧,几乎要把自己嵌进沙发靠垫的缝隙里。脚步声很轻,放得很慢,一步步靠近客厅,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默?”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却又奇异地柔和,像一片被岁月磨得温润的旧木头。
是李姨。李春梅。
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米粒金黄稠糯,蒸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额前几绺被汗濡湿的花白头发。她把粥轻轻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白色的瓷碗磕碰玻璃面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叮”。“看你早上就没动,多少喝点吧?热乎乎的,养胃。”她说话带着一点点浓重的、分不清具体地域的口音,莫名有种朴拙的踏实感。她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交叠着放在围裙上,指关节粗大,指甲边缘裂开了细小的毛刺,手背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褐色斑点。
我飞快地抬眼扫了她一下,又立刻垂下眼睑,盯着茶几边缘那条细微的缝隙,喉咙发紧,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碗里的热气熏着我的脸,带着谷物焦糊的、朴实的香气。粥碗旁边,压着一张深黄色的纸。
“刚才社区那边…送来的,”她的声音更低了些,还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催那个…物业费的。我看日期…好像拖了有几天了。”她顿了顿,似乎在掂量措辞,“你爸在的时候……唉。要不…要不我那份工资,反正也不急……”
我猛地抬起头,脸腾地一下烧起来,是那种被硬生生剥开面具的羞窘。父亲生意失败留下的债务和母亲缠绵病榻的医疗费,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每个月的账单都像催命符。李姨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怜悯,也没有催促,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天真的担忧,看着她手上那些厚茧和斑点,像刻着前半生所有劳作和苦难的纹路。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深蓝色旧罩衫。
“不…不用!”我几乎是弹起来,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种掩饰性的急促,“我有钱!我…我回头就去交!”视线慌乱地掠过四周,最后死死盯住她身后墙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我不敢再看那张纸,更不敢再看她。
李姨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很轻,像羽毛落地:“钱,够花就好,人好才是福气。你妈…走得没受大罪,也算福分了。” 她的目光投向客厅墙上挂着的我妈那张小小的遗像,照片里的母亲眉宇间依旧凝着一丝散不去的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