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那股火辣辣的窘迫,在她沉默专注擦拭的背影和那一声叹息里,竟奇异地、一点点地沉淀下去,化成了一滩温热又浑浊的东西,堵在喉咙口,说不出话。
她说的也许是真心的,母亲生命的最后那段黑暗狭窄的隧道里,确实是李姨握着她的手一路走过来。那时我在做什么?我被医院的消毒水味、死亡的气息、人声鼎沸的喧哗挤压着,在走廊角落蜷得像只随时会炸毛的猫。是李姨,顶着一双熬得布满血丝、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守在床头一次次轻声安慰,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给妈妈擦身,端着保温盒强忍着呵欠排长队打热水……她像一块沉默的海绵,吸干了那些浓稠得化不开的痛苦和狼狈。
我妈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意识清醒的短暂片刻,枯槁的手总下意识地、虚弱地朝床边摸索,摸索那唯一的温度——李姨永远放在床边热水袋上焐着的手。她吃力地转过头,眼神混浊又破碎,散碎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我的身上,张了张嘴,喉咙里挤出游丝般的声音,又被剧烈的咳嗽粗暴地打断。咳得浑身颤抖,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李姨立刻俯身,一手熟练地拍抚着她的背,另一只手迅速抓起纸巾,精准地接住她咳出的淡粉色痰沫。那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分犹豫或嫌恶。
李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握住了母亲那只仍徒劳伸向床边的手,声音哑得几乎气声,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她像是哄着一个惊醒的婴儿,一下下拍抚着母亲那只瘦得只剩下青筋和薄薄一层皮的手背,“放心走你的路,没人能摔着。”
母亲那只几乎痉挛的手掌,在那一下下轻缓、有力的拍抚里,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最后,浑浊的视线越过李姨的肩膀,定定地、深深地钉在我的脸上,嘴巴微弱地动着。但我离得太远,耳朵里塞满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走廊外遥远的、令人烦躁的嘈杂声。
终于,母亲的眼神渐渐涣散开,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带走,视线再没焦点。那只被李姨握着的手,彻底瘫软了下来。
时间像个漏了气的气球,噗的一声,瘪塌了。
后来的几天是怎么过的,在我记忆里像是曝光过度的胶片,一片令人晕眩的惨白。邻居们进进出出的脚步震得地板嗡嗡作响,他们脸上的唏嘘与安慰堆砌起来,像一面又厚又重的墙,压得我胸口窒闷,只想逃离。灵堂里纸钱燃烧的灰烬漫天纷飞,沾在每一寸空气和衣领上,那股烟熏火燎混杂着劣质香烛的刺鼻味道无孔不入。唯有李姨,像一台永远不会歇菜的机器,悄无声息地在人群的边缘运转。
人们喧哗时,她沉默地清扫。人们散去,留下满地狼藉的瓜子壳、烟灰、踩碎的饼干屑,她拿着湿拖布,沉默地从角落开始,一点点、耐心地抹去这片狼藉。夜深人静,我蜷缩在沙发上,头疼得像要裂开,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是她端来一碗刚热好的粥,声音压得很低:“小默,多少吃点?”粥的温热透过碗传递到指尖,微弱地驱散着冰冷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