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墓园的温度

我囫囵吞咽着温热黏稠的粥粒,滚烫的温度顺着食道一路滑下,灼烧着冰冷的空洞感。抬起头,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种动物般纯粹而又疲惫的关切。那一刻,世界喧嚣褪去,只剩下一双熬红了、却依旧专注看护着我的眼睛。

我妈下葬那天的情景,也如同一个不清晰的噩梦片段。天空是铁灰色的,像一块巨大的冷铁压着墓园。雨丝又细又密,无休无止地飘着,沾在发梢、脸上、西装肩头,又冰又沉。新翻起的泥土堆在一边,散发出浓郁的、混杂着腐殖质气息的土腥气。泥土下面是冰冷的石椁。我站在坑边,腿软得像两根没煮好的面条。

我妈在病床上最后看向我的那个眼神,那个混浊不清、仿佛想穿透空气传递某种重量的凝视,死死攥住我的心脏。她那一刻,到底是想说什么?是“儿子好好活”?还是“妈妈对不起”?巨大的黑洞在心底咆哮,吸附着残存的力气。身体像是被冻在了那个深坑边缘,沉重的泥土气息,混杂着雨水冰冷刺骨的触感,一起凝固了关节。耳边嗡嗡作响,是哀乐的尾音,还是血液在颅骨里冲撞?脚下的土地似乎开始软化,向下塌陷,要把我连同那棺木一齐吞噬。

就在脚下那泥土的湿冷感要沿着裤管攀爬上来,冻住脚踝的前一刹那,一只粗糙但温热的手从后面伸来,无声地、紧紧地攥住了我的胳膊肘。

是李姨。

她的手很大,手心厚实,指关节坚硬突出,带着常年劳作磨砺出的、无法消除的薄茧,像一块微微发烫的粗砺老树皮,稳稳地贴在我的皮肤上。没有言语,只有一股温热而实在的力量,透过薄薄的衬衫袖子,有力地传递过来,托住了我几乎就要滑向泥坑的沉重身体。那热量并不汹涌,却异常坚定,像黑暗中突然点亮的一豆烛火,瞬间烧穿了凝结在骨髓里的冰冷。她沉默地站着,手肘稳固如同铆钉,将我牢牢地钉在现实的地面上,让那墓坑的吞噬力戛然而止。

雨水落在她的旧式黑罩衫肩头,洇开一块块更深暗的湿痕。她微微偏着头,看着那棺材一点点沉入坑底,浑浊的雨水和泥土混在一起,滴落在乌黑冰冷的棺盖上。一滴混浊的眼泪顺着她布满细密皱纹的眼角滑落,迅速被雨水冲走,不留痕迹。只有握着我的那只手,依旧那么紧,那么烫,纹丝不动。

葬礼结束后一个多月,那沉重如铅块的寂静依然牢牢占据着房子,仿佛连灰尘落下都有声音。我和李姨保持着奇异的距离与共存。她打扫着她的角落,我蜷缩着我的阴影。交流比从前更少,却奇怪地没有了那种面对陌生人时尖锐的不适。

直到那天晚饭后,她端来一盘削好皮、切成小块的水果,金黄的橙子和鲜红的火龙果在白瓷盘里颜色明艳得有些扎眼。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就走,而是显得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搓了搓手,那被水长期浸泡、布满裂口的皮肤被搓得更红了。

“小默啊,”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自在的试探,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了一下,又迅速扫过地上的瓷砖缝,“阿姨有件事…不知…不知该不该提。”

我插着水果的叉子顿在半空,喉咙有点发紧,只含糊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