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我再没进过学堂。爸把我的书包扔进猪圈,说等我胸脯再鼓点,就给老王送去换彩礼。妈被打得躺了半个月,起不来床,炕上铺的稻草都染成了褐色。
这家里,只有妈是暖的。爸的拳头总带着酒气,爷爷的算计藏在烟袋锅里,奶奶的刻薄裹在三寸金莲里。最让我发冷的是弟弟那双眼睛,他明明能背出老师都不会的诗,算清大人都糊涂的账,却总在爸打我时靠在门框上嚼着草根,在妈策划逃跑时第一时间跑到爷爷面前领赏。
奶奶总摸着他的头笑:"我们家的指望,将来要当城里人。"可我觉得他眼里的光比山涧的冰还冷,照得人骨头缝都发寒。
(二)
五岁那年闹饥荒,红薯藤都被挖光了。爷爷和爸吵了三天,摔碎了唯一的粗瓷碗,最后竟蹲在门槛上一起抽起了旱烟。
变化是从那天开始的。总有人趁着暮色溜进妈住的偏房,脚步声踩在碎瓦片上,咯吱咯吱响。我扒着门缝看,那些陌生男人进去时,妈会发出被打似的哭喊,"畜生"、"报应"之类的词碎在喉咙里,像被踩破的玻璃。
奶奶守在门口,枯瘦的手数着男人递来的皱巴巴的钱,纸币上的霉味混着她的烟袋味飘过来。她见我偷看,就用烟锅子敲我后脑勺:"看啥看?等你再大点,也能给家里挣钱了。"
有回我撞见妈没穿衣服躺在床上,头发黏在汗津津的脸上,像团湿透的破布。她看见我时突然疯了似的拉过被子,嘴唇哆嗦着,没发出声音,可我看懂了——那是"别看"。
我捂着眼跑出去,撞在院角的老槐树上,树疤像只眼睛,冷冷地瞅着我。
十一岁那年,隔壁双胞胎叔从山外"捡"回个姐姐。她穿着碎花衬衫,不像我们总裹着灰扑扑的褂子。头个月,他们家夜夜传出惨叫,像被宰的猪。村里人聚在晒谷场说闲话,唾沫星子溅在我脚边:"那女的性子烈,咬人撞墙,被关猪圈了。"
后来听说她被猪咬掉了块肉,再后来,说她腿被打断了,怀了孩子却什么都不吃,灌进去的米汤全吐出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一年后,有人在后山看见她的草席子,边角露出截染血的碎花布。
第二天我去放牛,脚像被山鬼牵了似的,不由自主走到后山。草席子半埋在土里,被野狗扯得歪歪扭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妈,想起她夜里总对着山的方向发呆,眼泪把枕头浸湿成深色的地图。
看着看着,心里的怕突然就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
那天回去得很晚,老远就听见妈在哭骂:"你们都是畜生!"还有爷爷的怒吼:"那死丫头,早该扔去喂狗!"
我冲进院子时,爸正揪着妈的头发往墙上撞。我扑过去挡在妈面前,后背撞上土墙,疼得喘不过气:"我回来了。"
"你这死丫头......"爷爷的烟袋锅子挥过来,在我胳膊上烫出个水泡。
战争结束后,我跪在妈面前,把后山的事全说了。她的手一直在抖,摸着我胳膊上的水泡,眼泪砸在伤口上,疼得我直抽气。"妈妈,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就想帮帮那个姐姐......"
妈看着后山的方向良久,山影在暮色里黑沉沉的,像头蹲伏的野兽。她突然抱紧我,骨头硌得我生疼:"以后别管闲事,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