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三那年,我总趴在教室后窗上数老师衬衫第二颗纽扣。那是颗白瓷扣,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他总说那是女朋友送的,等放了暑假就带她来看大山里的映山红,漫山遍野的红,像烧起来的火。

那天傍晚的雷声比往年都响,把祠堂的瓦片震得簌簌掉。我蹲在祠堂后墙根躲雨,听见三叔公压低了嗓子说:"村长家丫头才齐炕沿高,就被老师堵在柴房里......"

"屁!"二婶婆啐了口痰,混着雨水在地上洇开,"我瞅见是村长自己把丫头推进去的。那老师家在城里开厂,有钱!想让他娶自家的闺女,去城里过好日子。"

"十二岁的丫头啊......"有人叹气。

"三十多又怎样?"二婶婆的声音突然拔高,"那老师对学生多好,去了城里不会亏着丫头!再说了,小丫头片子懂啥,将来还能当城里人娘呢!"

一群人在雨里哄堂大笑,雨声都盖不住那股子腥气。我捏着衣角站起来,雨水顺着裤腿往下淌:"老师说他有女朋友的。"

奶奶的烟袋锅子"啪"地敲在我后脑勺上,疼得我眼前发黑:"小畜生懂个屁!"

三个月后,老师背着帆布包,手里牵着村长家的丫头。她穿着不合身的红褂子,花布鞋在拖拉机板上晃啊晃,像片没长稳的叶子。拖拉机扬起的黄尘裹着映山红的花瓣,糊了我一脸。

从此再也没人提起过老师的白瓷纽扣,就像没人记得后山草席里的碎花衬衫。

(三)

十四岁的秋天,我在后山上见到个奇怪的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男装,头发剪得短短的,可说话尖细,像被捏住脖子的鸟。他比划着问我有没有见过那么高的女人,说那女人脖子右侧有块月牙形的胎记。

我摇摇头,他眼里的光就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油灯。

第二次见他是在一个星期后,他蹲在我回家的路上啃干硬的窝头,看见我就往树后躲,肩膀抖得像寒风里的枝桠。

那年冬天的水特别凉,冰碴子像小刀似的割手。我蜷在被窝里,棉裤黏在腿根,像被山蚂蟥叮住了。奶奶踹开门时,我正盯着裤裆那团暗红发愣,像看到了山里的血灵芝。

"老天爷!"她的裹脚布在地上蹭出沙沙声,"老头子!死丫头脸红了!老王头的彩礼能多加两成!"

妈妈从里屋冲出来,鬓角的白发沾着灶灰。她盯着我屁股后面的红,眼睛先是鼓成铜铃,接着瘪下去,像只被踩破的灯笼。煤油灯照着她眼角的皱纹,里面盛着我看不懂的东西,像山涧深处的水,又黑又沉。

爷爷翻出过年剩下的米酒,酒杯沿的豁口在灯底下闪。奶奶往我碗里夹了块腊肉,油星子溅在桌上,亮闪闪的:"值钱了,以后就是金疙瘩。"

这话只热乎了三天。新来的支教老师堵在篱笆门口,手里捏着本红册子,声音比山风还硬:"义务教育法规定,必须让孩子上学!"

奶奶的拐棍把泥地戳出个坑:"读什么书?女娃子识得秤星就行!"

我终究还是挎上了弟弟的旧书包,帆布上沾着的泥渍像幅奇怪的画。他在田埂上推了我一把,新做的布鞋踩在我脚背上:"丢人现眼,早晚是别人家的牲口。"

从那之后,妈妈开始变得像奶奶。她的裹脚布总缠得太紧,骂我的时候嘴角会起白沫。我喂猪慢了,她抄起柴火就打,木刺扎进我胳膊,她也不看一眼。爷爷他们蹲在门槛上笑,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这才像个当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