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陈屿。那个名字带着旧日尘埃的气息,在脑海中翻滚。

那是个被风吹得鼓胀的夏天傍晚,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掀翻整个家属院的屋顶。夕阳的金辉泼洒在院子里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上,也洒在陈屿家低矮的红砖房上。空气里弥漫着被晒软的柏油味和家家户户飘出的晚饭香。我和陈屿蹲在院子角落那个废弃的、积满雨水的大水缸旁,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枯叶和细小的飞虫。

“看!”我献宝似的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两只刚折好的纸船,用的是我作文本上撕下来的格子纸。“我爸新教我的!折得可好了!”

陈屿凑过来看,鼻尖几乎碰到我的手指。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汗衫,额角还有下午和小霸王打架留下的青紫。他拿起一只小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船尖,黑亮的眼睛里映着夕阳的光。“真……真好。”他说话还是有点慢,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停顿,是小时候发烧留下的毛病,但他从不为此自卑,只是说得格外认真,“像真……真的船。”

“明天放学,我们去河边放船!”我兴奋地计划着,仿佛已经看到了纸船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漂远的景象,“我放蓝色的,你放这个格子的!看谁的漂得远!我还在船里偷偷藏了小蜡烛,晚上放,点着了就像星星掉水里一样!”

陈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子。他用力地点点头,嘴角咧开一个纯粹的笑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嗯!放……放船!去……去河边!点蜡烛!”他学着我的样子,把那只格子纸船紧紧攥在手心里,仿佛攥着一个无比珍贵的承诺。晚风吹动他汗湿的额发,夕阳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那个笑容,那个带着无限憧憬的约定,是记忆里关于陈屿的最后一道暖光。

然而,第二天放学,当我攥着那只精心折好的蓝色纸船,一路小跑冲回我们住的那排红砖平房时,看到的却是陈屿家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年画的木门紧紧关闭着。门上,一把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锁,横亘在那里,像一张冷酷无情的嘴,无声地吞噬了所有的约定和期待。

“小晚?别在那儿傻站着了!”隔壁王奶奶挎着菜篮子经过,叹了口气,“老陈家……唉,作孽哟!昨儿半夜,天还没亮透呢,来了好些个凶神恶煞的人,又拍门又吼的,动静大得吓死人!陈屿他爸……怕是又惹上那要命的赌债了!可怜那孩子和他妈,哭喊着被拖走的……唉,作孽,作孽啊!”

王奶奶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凶神恶煞的人……半夜……拖走……哭喊……每一个词都带着锋利的棱角,在脑海中刮擦出血淋淋的画面。我手里那只蓝色的纸船“啪嗒”一声掉在满是灰尘的地上,船尖被摔瘪了一块。我呆呆地站着,看着那扇紧闭的、挂着冰冷铁锁的门,看着地上那只歪倒的纸船,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被那铁锁锁死了,然后被粗暴地拖走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黑黢黢的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那扇紧闭的门,那把冰冷的锁,王奶奶那声沉重的叹息,还有地上那只摔瘪了船尖的蓝色纸船——成了我童年记忆里一道突兀而狰狞的伤疤。关于陈屿的一切,仿佛被那夜的风彻底吹散,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充满不安的问号,和一种被狠狠抛弃的委屈与怨怼。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连一声道别都没有?那个关于纸船和星星的约定,在他心里,是不是也像那张被撕碎的作文纸一样,轻飘飘地就丢弃了?